金家給於白素的歡迎,隆重之極,就差沒有在花園內大鐵門到屋子的石階前,鋪上紅地氈了。
金家的大宅,花園的鐵門上是鍍了十八K金的。因爲金大富姓金,所以他對於金子特別有興趣,只要有可能的話,一切器具裝飾,也儘量用金子——城市的笑柄是,那兩扇鐵門,金大富本來是想用純金來鑄造的,後來一算之下,實在太貴了,這才放棄的。
白素的車子駛進了,金光閃耀的大門緩緩打開,她就不禁皺了皺眉,觸目所見的金色,實在太多了,花園中的欄杆是金色的,噴水池中間的不是大理石像,而是金色燦然的金像,塑的是一條金色的昂首揚爪的金龍,建築物的大門,也是金色的……總之,金大富的用意,是要用黃金的光芒,使得不習慣的人,每隔三秒鐘,就自然而然要閉上眼睛一會,不然,就會受不了!
得多人都說黃金俗,其實,黃金十分美麗,在金屬之中,也沒有別的比黃金更好看的了,可是,像金大富那樣處理黃金,也確實叫人不敢恭維。在金光閃閃的大門打開的時候,早就有穿着制服的男僕六名,列隊恭迎,出乎白素意料的,是她不但看到金美麗站在屋子前在等她,也看到金美麗身邊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在等她,那是金大富,白素可以一下子,就認出這個常有相片刊在報上的新冒起來的豪富。
白素自然不會在乎金大富是不是出現,但歡迎得如此隆重,自然也心中歡喜,白素一下車,金大富就大踏步的迎了上來,聲音響亮:“歡迎!衛夫人,衛先生怎麼不來?過幾天有一個小聚會,能請賢伉儷一起參加,以增光寵,令蓬壁生輝?”
他用的語言古不古,今不今,再加上他的樣子很滑稽,一身十分華麗的服裝又太嚴肅,講起話來五官擠在一起,實在引人發笑。
白素當然沒有笑,不單是因爲她看出金大富對她的歡迎十分真誠,也爲了禮貌,而且她求見的理由也十分突兀,所以她的回答十分得體,她知道我的脾氣,當然不敢答應金大富的邀請,她道:“你太客氣了,我來得冒昧。幾天後的事,要和外子商量了再說。”
金人富的臉上,有明顯的失望,但是隨即又熱切地笑起來,指着金美麗:“這是小女美麗,大名鼎鼎的衛夫人指名要見她,真是她的榮幸!”白素向金美麗望去,看到金美麗正小小地做了一個鬼臉,顯然她感到父親的話太誇張了,白素會心微笑。金美麗真的極美麗,這時她嬌俏的臉龐上,肯定半分胭脂水粉都沒有,但是清麗絕倫,一切美人應具備的,她都有,而更多出了靈動流轉的藝術氣質。
她的衣着十分隨便,和一般女孩子一樣,態度也十分大方得體,她向白素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衛夫人。”
白素急地自我介紹:“我叫白素,很少人叫我夫人什麼的。”
金美麗笑容燦爛之極:“我知道,一聽說你想見我,不知道多高興!”
她拉着自素的手進了屋子,而把她的父親冷落在一邊。進了屋子之後,照例的金光處處,白素還沒有坐下來,就道:“有一件相當怪的事,想向你求證一下。”金美麗揚了揚眉,顯然她事先絕未料到白素來訪的目的是什麼。她還沒有回答,金大富忽然搶前一步,他天生聲音大:“衛夫人,我也有一件相當怪的事,向……衛先生和衛夫人商量。”
白素向他望去,只見他搓着手,神情十分焦急,顯得他所謂“怪事”,一定在情緒上給他以相當程度的困擾,白素本來就樂於助人,再加上她自己有事求人在先,所以立即道:“好”。
金大富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一副重擔,他還這樣說:“唉,想找衛先生很久,託了不少人都說衛先生的脾氣大,不肯輕易見人,所以下敢去碰釘子,可是這仲事,人人都說只有衛先生可以解決!衛夫人忽然想見小女,真乃天助我也!”
(白素直到這時才明白她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是由於金大富早就有求於我,苦於沒有接近我的門路,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是像金大富這樣的人,真還不容易見到我,別說他還有奇難雜症要我處理了!可是如今白素竟然自己送上門去,怎不叫他喜出望外!)(我聽白素講到這裡,又聽得她立時答應了下來,忍不住向她瞪了一眼。)(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你要準備見金大富,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啼笑皆非:“好啊,連這種說話的方法都學會了!”)金大富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十分惹笑,金美麗有點不好意思:“爸爸!”
白素和金美麗坐了下來,金美麗姿態優美,言語得體:“不知道要向我求證甚麼事?”
白素開門見山道:“三天前,正下大雨的時候,你曾經進入過一間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問題聽來很長,也很突兀,但其實十分簡單,答案只有“有”或“沒有”,不可能有第三個答案。可是金美麗一聽,先是陡然震動,接着,她現出了一個十分茫然的神情,既不說有,也不說沒有,看樣子,她像是苦苦的追憶,但是三天前的事,她實在沒有理由想不起來的。
看着她眉心打的結愈來愈深,自素不得不提醒她:“當時,你用的是一柄鮮紅色的傘。”
金美麗陡然跳了起來——真正的跳了起來,她本來是坐着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而在這之前,她的一切動作都十分正常,所以,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下禁爲之愕然,身子向後仰了一仰,以防她還有什麼進一步的異常行爲。
她跳起來之後,站定,用力揮着手:“我記起來了!對了!我記起來了!本來我模模糊糊,不敢肯定,可是現在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她說到後來,聲音發顫,現出極害怕神情來。自素這才確知陳麗雪的繪畫技巧之高——眼前的金美麗,那種害怕的神情,就算用攝影機來捕捉,也不會比陳麗雪的畫更傳神。
白素看到金美麗如此害怕,她忙道:“別怕,發生了什麼?”
金美麗急速地喘氣,四面看看,足有一分鐘之久,她才緩過氣來,仍然站着,問:“你說什麼?一家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白素點了點頭,金美麗長長吸了一口氣:“好像是,我不能肯定,一切事情都是朦朦朧朧的,只有一剎那間,我看到的情景,最最清楚。”
她說到這裡,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是在什麼環境中,我也不清楚,只是在突然之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個……一個……一個。”
金美麗一連重複了三次,還未曾說出她究竟看到一個甚麼,如果換上了是我,一定大聲催促她快點說出來,但白素十分有耐心,她反倒勸金美麗:“慢慢來,要是你見到的東西,你以前根本沒有見過,說不上是什麼,你不妨就你見到的形容。”
金美麗再吸了一口氣:“我看到一個很大的洞,漆黑的洞,在我的面前……”
她神情遲疑,白素也不禁皺着眉:“一個很大的、漆黑的洞,可以理解,但是這個洞‘在面前’,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金美麗用手比着,照她所作的手勢來看,那個在她面前的漆黑的大洞,直徑約有一公尺左右。
白素等着她作進一步解釋。金美麗又遲疑了片刻,才道:“好像我站在一個很深的山洞之前。”
白素低嘆了一聲:“這種情形的確相當詭異,可是也似乎不應該害怕成那樣!”
金美麗神情駭然:“怎麼不害怕?一看到那樣漆黑的深洞,我就感到那洞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會把我吸進去,我無法反抗,一被吸進去之後,我……我……”
她說到這裡,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面色蒼白之至,雙眼甚至由於驚恐而目光散亂,聲音自然也充滿了恐懼:“我甚至可以預見我被吸進去之後的可怕結果。”
白素伸手過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打着,語言之中帶着愛意——那很能起鎮定作用:“吸進去之後怎麼樣?會墜人地獄?”
白素的故作輕鬆,看來金美麗無法領會,她又陡然震動一下:“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地獄……我知道,我會雙腳向前被吸進去……事後,我想過很多次,一直把這個印象。當作是一場惡夢所留下來的,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我會雙腳先被吸進去,而在那個黑洞裡面,不知道有甚麼裝置……猜想……是一架碎肉機……”
金美麗說到這裡,聲音嘶啞,望着白素,哀求道:“我可不可以不說下去?”
她的神情可憐之極,白素嘆了一聲:“如果你的腦中,真有那麼可怕而又真實的感受,我想你說出來,會比較好些。”
金美麗睜大了眼,神情驚怯,吞了一口口水:“我的雙腳——就被吸進了碎肉機中——被碎磨了……接着我的身子還在向內移,我的小腿……大腿……腰,我甚至可以看到我的身子成了肉醬之後紛紛落下來的情形……我……我……”
她陡然尖叫起來:“我說不下去了!”
白素雖然見慣怪異的事,而且一向處事鎮定,可是這時聽得金美麗說來如此可怖,如此令人毛骨驚然,她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金美麗的聲音類似嗚咽:“最後只剩下一個頭,我的頭,我還能看到我的身子……成了一堆……”
她雙手掩面,喉間發出相擊似的“咯咯”聲;白素在她的背上輕拍着,沒有再逼她說甚麼。
過了三五分鐘,金美麗才放下了掩臉的手,望向白素,看來已經鎮定下來:“那一切,當然只是幻覺,我的身子好好在還在,而且,自從那次之後,我也沒有再產生同樣的幻覺。”
白素這時、思緒十分紊亂,當然也無法回答金美麗提出的問題。看來金美麗也很有分析的頭腦,她稱之爲幻覺,那很對,當然是幻覺。人的腦部活動,在某種情形下,受到了內在或外來的不正常干擾,可以產生任何幻覺,可以看到不存在的東西,可以聽到根本沒有的聲音,可以坐着不動而有在戰場上肉搏的“真實經歷”,可以照鏡子時,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金美麗的遭遇,自然是一種幻覺。
問題是:她爲什麼會產生那樣的幻覺?當她有那種幻覺之際,她看到的應該是在櫃子後面的陳麗雪。爲什麼陳麗雪好端端的一個人,會變成一個又深又大的有吸力的黑洞?爲什麼她吸進去之後,她的身體由腳開始全部成了碎肉,只剩下一顆頭,還能清楚看到自己被磨碎了的身,堆在頭的旁邊?
白素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因爲那種情景,真的可怕之至,白素本來還想問:“在身體被磨碎的時候,感到痛楚嗎?”可是話到口邊,她沒有勇氣問出口來。
過了好一會兒,白素纔再問:“你,平時很容易有幻覺嗎:不是同樣的,另外不同的幻覺?”
金美麗立時搖頭:“沒有,從來也沒有,當然,我喜歡幻想,可是那不同,幻覺和幻想不同。”
白素再問:“你沒有進入古代……嗯,類似時光倒流的那種經歷或幻覺?”
金美麗俏臉上現出驚訝之極的神情來:“沒有,爲什麼要這樣問?”白素苦笑,因爲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金美麗不但人美麗,而且智慧也極高,在她已完全鎮定下來之後,她反向白素提出問題:”衛夫人,你是怎麼知道我曾有過這種奇異的……幻覺的?”
白素道:“我不知道你曾有過這樣的幻覺,那麼可怕,想像力再豐富的人都不容易設想,我知道的事情是……”
白素接着,就把陳麗雪看着她進店於,又看她忽然之間現出驚駭欲絕的經過,告訴金美麗,金美麗聽得呆了半晌,才問:“我知道衛先生和你,對一些怪異莫名的現象有過不少探索的經驗,這件事,究竟是一種什麼現象?”
早在金美麗發出這樣的問題之前,白素已在不斷思索着,所以,她也有了初步的結論:“可能在一剎那間,有什麼力量影響或干擾了你腦部的活動,所以纔有產生了那樣的幻覺。”
金美麗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更俏麗動人,也可以看出,她的性格相當爽朗開放——類似的經歷,如果在一個內向、憂鬱的人身上發生,可能會形成極度的恐懼、沉重的困擾。
而金美麗顯然沒有受多大的影響,除了她在敘述幻覺之際,無可避免地感到恐懼之外。
白素很高興她不受幻黨的困擾,所以和她一起笑着。她也毫不客氣:“這樣的假設,我也作得出來!”
白素攤手:“也有可能,陳麗雪對你有特別的感應,那位陳小姐,是一個聾啞人,她十分奇怪你爲何一看她就那麼害怕,她害怕自己忽然會變成怪物!”
金美麗笑:“可不是嗎?變成了一個又黑又深——”她說到這裡,突然說不下去,而且也停止了發笑,因爲再接下去發生的事,一點也不好笑。
白素問:“你可有興趣,再和陳麗雪見一次面?”
金美麗神情遲疑:“如果一見到她,那種可怕的幻覺會重複一次……那我絕不想見她!”
白素道:“那隻不是是許多假設中的一個!”
金美麗搖頭:“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願意去冒這個險,太可怕、太可怕了!”
白素接着,又說了許多話,想金美麗和陳麗雪見面,可是金美麗堅決不肯。
白素嘆了一聲道:“你應該有點好奇心!”
金美麗哀求:“別逼我,實在太可怕了,眼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逐漸變成肉碎!”白素無法可施,她自然不會逼一個像金美麗的那樣可愛的女郎,再去接受一次那樣可怕的“酷刑”,所以她只好起身告辭。金美麗送她出來,白紊邊走邊問:“那天,下大雨那天,其餘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了?”
金美麗皺着眉:“就象喝醉了酒再醒過來一樣,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