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喜一衆人早已消失在山道上,半山上站着的人卻依然一動不動。
秋風在山間樹木稀疏的枝葉間穿梭,帶起陣陣呼呼聲,迎面撲來,撞在肅然挺立的隊列上,便如浪花般碎裂四散。
良久的靜默後,虎頭寨的二當家趙酬,回頭望了眼,穩穩地立在身後的一長串人馬,嘖嘖兩聲,讚道:“馬總旗,你這兵練得倒是像模像樣啊,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巡檢司的弓兵呢!”
被稱爲馬總旗的八字鬍男子,故作自謙地笑笑:“說起練兵,我自是不如他沈黑臉手下的人,但好歹也在巡檢司混了些年,對這些東西,還是有些心得的。”
原來,這馬總旗便是落草爲寇的馬懷德。
“但我還是覺得此招太險,或許會招致朝廷的剿殺,畢竟那位的身份不同。”
“二當家切莫憂心,此行我們只需引起震動,順勢將他拉下馬便成。如今他在青河縣的地位越來越穩固,若不是因爲急哄哄地離間咱們兩家,想要打破我方塘崖修養生息的局面,爲他的練兵再爭取時間,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可你這樣做,就不怕人沒拉下來,卻引得那姓呂的大怒,糾結軍隊再來一次真正的剿匪嗎?我一直好奇你的自信在哪。”
馬懷德脣邊露出絲神秘的笑容,說道:“我需要時間積聚力量,他也需要時間練兵,如今我們老大手下人馬近千,他的人僅我們五分之一,可一旦時機成熟,我們面對的便不止二百參差不齊的弓兵,還有衛所的上千精壯兵馬。我們怎能坐以待斃,不如趁着還有絕對實力之際,先下手爲強。”
趙籌哂然:“可你怎知,此戰之後,姓呂的不會馬上報復?又如何能肯定沈黑臉必會被撤?”
這是他最好奇的地方,他總覺得馬懷德過於自信,必定有些事情隱而未宣。
但他們無需做太過冒險的事,便能得到好處;況且,沈黑臉太過厲害,只需付出小小的代價,便能將他拉下馬,他們何樂而不爲呢?
趙籌原以爲,馬懷德會如前幾次一樣不說實話,卻聽他自得一笑,說道:“事到如今,咱兩家也算得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實話告訴二當家也無妨。”
他突然靠近趙籌,壓低聲音道:“眼下,南邊苗寨的事,恐怕正讓姓呂的焦頭爛額,否則,他的夫人怎會突然來落霞鎮,必是想要來安撫沈黑臉穩住咱們的。”
趙籌猛地擡眸探向他眼底,待確認此話當真之後,便再也掩不住驚愕:“你們,居然與苗人勾結了!”
“誒,怎能說是勾結呢?只能說是各取所需。苗人被姓呂的壓得死死的,早就想要翻身了,只要是能有所幫助的勢力他們都願意結交。而咱們更不能看着那邊被徹底平定,否則,下一個就輪到咱落霞上了。”
趙籌深以爲然,不由得流露出一絲佩服。
想他趙籌自認是落霞山裡,最會籌謀的人,可他從頭到尾想到的,只是如何在落霞山屹立不倒,如何將釘子打入官府內部。
這麼多年來,他們倒是謀得了不少銀錢,但官府那邊卻只是從外圍佈局了幾個小角色。
可人家馬懷德的眼界就明顯比他高多了——亂中求生,下手就是死穴。
苗亂已經持續多年,姓呂的坐鎮邵州衛也好些年了,若是沒壓下去反而再起暴亂,恐怕他也待不下去了。
他伸出大拇指,由衷歎服:“馬總旗,果然不是一般人,看來咱們這只是小打小鬧,真正的大事在南邊啊!”
馬懷德撫了撫脣上的八字,笑而不語。
“只是,在下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苗人冒險的,畢竟姓呂的雖未徹底平復苗亂,但苗人對他還是有些畏懼的。”
馬懷德負手望向山下,笑得神秘兮兮:“畏懼,只因苗人沒有趁手的利器——利劍在手,何所畏也?”
趙籌大驚失色,低呼:“那可是一筆大費用,馬總旗有那些東西何不用來武裝自己?”
馬懷德表情微僵,眼神閃爍片刻,輕咳一聲,說道:“二當家理解錯了,我有那些銀錢自是要武裝自己的,不過有人有錢,我有來源……那人心中有恨,願意支助苗人一部分,而我,不過是牽線搭橋罷了。無論如何,只要苗人願意時不時蹦躂一下,咱們的生存空間就有了。”
只是時不時蹦躂一下啊……
趙籌有些失望。
這樣一來,姓呂的還能被定失職走人嗎?
“只要上面有姓呂的坐鎮,即便咱們事成,恐怕,沈黑臉也會安然無恙。”
不想,馬懷德卻安撫地笑笑:“二當家放心,朝廷的事,只要上面有人注意了,下面的人若還想隻手遮天,那便是在找死。”
話到這裡,趙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只能說,不能小看任何一個,在官衙里長年打滾的人。
這些人哪怕再廢材,至少在眼界上面,就不是他們這些,在山裡混了一輩子的人能比的。
很明顯,馬懷德背後還有其他人。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那人突然消失,據說縣令至今仍在暗中搜尋。
他瞅了馬懷德好幾眼,最後還是忍不住試探道:“不知方爺,近來可好。”他邊說邊認真觀察馬懷德的反應,“當初,我們與他也是有過不少合作的,他這突然一走,我們虎頭寨的生意,也受到了重創啊。”
馬懷德聞言,突然大笑起來:“二當家果然是聰明人啊!”說罷,他猛地斂了笑意,悵然道,“都是落難之人,若不擰成一股勁,這世間哪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即便是像黃老爺這樣被迫退避三舍的人,心中也是藏有一股怨氣需要發泄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趙籌一眼,目光再次望向前方,說道:“烏大豪死後,你們不也一樣?”
趙籌眸子裡浮現些許複雜,也轉頭望向前方。
前方並不是平地,只是另一座山的山腰,要再翻過這座山,才能看到人煙,才能進入生機勃勃的世俗。
不錯,他們都是落難之人,他們也曾經想要以一種和平的方式,重回世俗,可到頭來得到的只是險些喪命。
確實,如果不奮起抗爭,這世界哪來他們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