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們點頭如搗蒜,黃員外心中對江寒的懷疑不由又輕了兩分。
如果只有落霞鎮如此,他倒可以百分百肯定這事是她乾的,可是縣城的鋪子也這樣……就算有劉大康這個捕快師兄在後面撐着,諒她也沒這麼大能耐跑到縣城去幹這種事。
“你們可查過是何人所爲?”黃員外問道,如果是江家小子乾的,就算她有能耐把落霞鎮的痕跡抹平,肯定也沒本事將手伸到縣城裡去。
“我等已經查過,並且還請了捕快和店鋪附近的地痞們幫忙,不過,如今還沒查出是何人所爲。”
領頭的掌櫃話音剛落,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祝揚領着兩個小廝衝了進來:“舅舅,這事不用再查,肯定是江小二那臭小子乾的!”
黃員外的眸子登時熠熠生輝,期待地問道:“阿揚可是得知了什麼?”
祝揚想也未想就道:“舅舅,莫非這事你還想瞞我?要不是今日碰巧阿祿上鋪子裡去取東西,這麼大的事,我還被矇在鼓裡呢!我當時就知道是誰搞的鬼——本少爺不過去縣城待了兩天,這小子竟敢趁機來撩虎鬚——外甥知道舅舅對我好,可這件事卻不該瞞着我……”
“好了,你手上要是沒有證據,這事你就別管了!”黃員外趕緊岔斷祝揚的滔滔之勢,面上不禁閃過失望——害他白歡喜一場,還以爲這孩子終於能頂事了!
“這事我怎能不管呢?!這事還需要什麼證據,江小二那小子有膽潑咱們,咱們加倍潑回去就是了——臭小子也不看看他是個什麼貨色,竟敢與本少爺對着幹!”祝揚一邊罵一邊擼袖子,那架勢假如江寒站在他面前,他立馬會撲上去將她揍個狗吃屎。
黃員外呵斥道:“置什麼氣呢!他潑咱們,咱們就去潑他,他是爛泥一灘,你卻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金貴人,怎能也跟着如此蠻幹?”頓了頓,他的聲音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想要藉此教一教祝揚處事的思路,“一來,咱們沒有證據,表面上不能落得個污衊欺壓之罪,二來,即便要弄他,也要想個讓他有苦說不出的萬全之策來!另外,這事說出去,就是個丟臉的事,咱們黃家肯定會臉上無光!”
黃宅大門被潑糞的事發現得早,宅子又遠離別的住戶,黃員外下令封口,沒往外傳,黃德義的調查也都是悄悄進行的,一時間落霞鎮上還並不知道這一茬。今日鋪子裡再次出事,肯定是瞞不住的,不過倒是也可以說成是競爭對手的下作手段。
但是,黃家大宅的大門那是黃家的臉面,被人堂而皇之地侮辱了,一旦傳出去,作爲首富的黃家,臉還往哪裡擱?
“舅舅啊,你又說萬全之策,咱們是將他的生意擠兌死了,可如今卻被他潑了糞……”祝揚瞅着黃員外青了紅,紅了又紫的精彩臉色,乖覺地跳過後面的話,甕聲甕氣地道,“當初還不如直接廢了他來得爽快!”
黃員外被他的話氣得肝疼,怒道:“倒是我的不對了?我那麼做是爲了誰?你雖姓祝,黃家的臉面卻也是你的臉面,這種事是能大咧咧往外揭的嗎?你現在就給我回去你屋裡,好好尋思尋思我的話!”這沒心沒肺的小子,除了會逞兇鬥狠啥也不會,枉費他不時逮着個事就想教教他如何正確行事。
祝揚被黃員外趕回後院冷靜反省去了。
可惜腦子充血的他根本無法領會黃員外剛纔那番話中的含義,待了不到一刻鐘,不僅沒冷靜得下來,心裡的邪火反而快躥上了天際,燒得他雙目猩紅,心肝脾肺腎都似要炸開。
“啪!”
他狠狠地摔了一個茶杯,“嗖”地站起身來,叫道:“阿福阿祿,去叫上幾人,跟我走!咱們這就去給江小二那癟三一點顏色瞧瞧!”
……
千草堂病室裡。
邱大夫收了診脈的手,捋了捋山羊鬍子道:“有些起色,仔細養上一年半載這條腿還能有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憋着口氣不錯眼地盯着他的江寒,聞言立即心裡一鬆,呲開一口白牙,笑得像朵打碗碗花似的,道:“有救就好,有救就好,那我爹啥時候可以回家?住在這,實在不方便,也有些,太貴了……”
住了大半個月零零總總的花費加一起,二十多兩銀子就沒了。當然,這些花費主要都是藥錢,特別是拿到二百兩賠償銀子之後,江寒有了底氣也就不怕花錢,叮囑邱大夫不拘多貴的藥,只要有效就大膽用上。
她爹的腿除了骨頭粉碎性骨折,還有一個麻煩的地方就在那些燙傷,因爲天熱又要緊緊綁着木夾板,右腿的燙傷不僅好的慢有兩處還化了膿,嚴重的時候,爲了給那腿降溫,她託劉大嬸買來的冰,都花去了近十兩銀子。
幸好她當時死死咬下了那二百兩銀子,不然這腿估計只能截了。
“回家也好,燙傷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藥方就不用換得那麼勤了,只是,你可得細心照顧好了,家裡可不像在這,還有小童子給你幫幫忙。別的不說,你爹這方便的問題……”
“我知道,我會照顧好我爹的!這些事都是我這做女兒的該做的!”
邱大夫見她忽然變得如此乖巧,不由感慨道:“你是個好姑娘,也不枉你爹又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只是,你以後可要安分些了,別再隨意沾惹麻煩……”
又被耳提面命了一通的江寒,先租了個車把如同瓷娃娃般的江老爹接回了江家,安頓好之後,才帶着銀兩返回千草堂結賬。
雙方算清楚賬目後,江寒正在讓夥計抓藥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她聞聲扭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什麼熱鬧,迎面一瓢惡臭的東西就朝她襲來。
她反射性地閃身避過,緊接着就聽見“啊!~”的淒厲尖叫,如魔音穿耳般在千草堂的櫃檯後響起。
江寒穩神一看,只見她剛纔靠着櫃檯站立的位置被澆了一瓢屎尿。她閃開了,那正在稱藥的夥計和那包藥卻糟了大殃。
沒等她多看兩眼,又是相繼兩瓢伴隨着一管囂張猖狂的聲音當頭朝她澆來:“江小二,吃屎吧!你有本事往我黃家潑糞,就等着承受本少爺我的怒火吧!本少爺一定要將你這隻臭蟲捏死踩死再碾成粉末!”話音落又是一瓢。
千草堂內的客人們爲了躲避這生化武器,已經亂做了一團,帶起一片“啊啊啊”“乒乓碰”的驚恐尖叫與桌椅板凳的倒地之聲。
“住手!”不停閃避衣袍邊依然沾上了糞水的江寒,還沒來得及開口對罵,一管洪鐘般的暴怒聲音就炸響了,“這位公子,我這千草堂沒得罪你吧?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公然往我鋪裡潑糞,還有沒有王法了?!”正是千草堂的莫掌櫃聽到尖叫聲和騷亂聲衝出來了。
彪悍的祝揚毫不在意地雙手環胸道:“你確實沒得罪本少爺,但是,誰叫你這鋪子倒黴,江小二好死不死地正好在這呢?!你要怨就怨他吧!”
聞言,江寒不待莫掌櫃再說話,就撥開他一個箭步衝到藥鋪門廊下,指着祝揚罵道:“姓祝的,你未免也太囂張了吧?你們黃家將我家攤子從瓦市街上擠走,又容不得我在碼頭上擺攤,如今,我好生在藥鋪裡買藥,你竟然領着你的狗腿子朝我潑糞?!我倒是不知道這落霞鎮什麼時候改叫黃家鎮,什麼事都由你們黃家的人說了算了?!”
祝揚雖然衝動但也不是傻子,江寒這番含沙射影的話,當着周圍越圍越多的人說出來,顯然就是想趁機往黃家身上抹黑,給他們樹立一個橫行霸道欺壓弱小的形象。
他當即反指回去,罵道:“放你孃的狗屁,你小子做了什麼以爲我不知道嗎?我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
“我做什麼了?除了幾個月前將你揍成了豬頭,我也很想請教你一下,我到底還做過哪些不給你們黃家活路,要將你們黃家逼死的事啊?!”
“裝吧!使勁裝吧!你以爲你現在裝無辜,本少爺就不知道你半夜裡鬼鬼祟祟乾的好事?!”
一眨眼的功夫,千草堂門前聽見動靜趕來看熱鬧的人,就將各據一方抻着小脖子如鬥雞一般互吼的祝揚主僕和江寒,圍得密不透風,後面陸續再來的人,還沒靠近就已聽見兩人聲震雲霄能傳遍整條街的對罵聲。
“我幹什麼好事了?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倒是你比我還清楚些呢!你今天要是不拿出證據來,這事可完不了!我江寒雖然沒錢沒勢不過賤命一條,可也不是隨便讓人污衊的!”
“哈,污衊?本少爺犯得着污衊你?你小子生意做不下去跑到我們黃家求饒又沒見着人,於是心懷怨恨大半夜偷偷摸摸往我們黃宅門前和鋪子門前潑糞,你以爲偷偷摸摸沒人看見,本少爺就不知道是你乾的噁心事了?”
江寒故作恍然地“哦”了一聲,拉長的聲音裡盡是諷意:“原來黃家做了缺德事,被人潑了一門糞啊!”驀地她眉目一斂,眼眶微紅,說出去的話噼裡啪啦像機關槍一般朝着祝揚掃射過去,“你們家做了缺德事被人潑了糞,不在家自省,卻想栽贓到我頭上來,我是長了一張好欺負的臉嗎?!你們花錢找人故意砸攤毀了我爹的腿,又弄出個一文攤擠兌得大傢伙把我們從瓦市街上趕走,如今又來栽贓我潑糞,竟連千草堂都不想放過嗎?什麼首富首善,啊呸,我看就是仗着有幾個錢不把別人當人看的僞善!”
“原來黃家大宅也被人潑了糞啊!我倒是聽說今日早上黃家的幾個鋪子被人潑了糞……”
此話一出,周圍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說什麼的都有,有覺得黃家好的,一文錢的麪食擺出來那是優惠了老百姓;也有說黃家活該的,壓價壓得別人生意都沒法做,確實夠缺德;更有不少人暗暗嘲笑黃家大門上被人潑了糞——可以想見不出一刻鐘,黃家半夜被人潑了糞辱了門庭的事就要傳遍整個落霞鎮了。
祝揚猛地清醒過來,自己恐怕是掉進了對方的坑裡了。
他的臉唰地紫脹了,心裡也有些慌張起來。
完了,此事要是傳到愛面子的舅舅耳朵裡……他不敢想象舅舅會怒成什麼樣。
他緊了緊拳頭強作鎮定,靈機一動,喝道:“江小二你少在這胡說八道,我們黃家可沒幹你說的這些事,你當街污衊至此,本少爺定會要舅舅去縣衙鳴冤,告你一個污衊誹謗之罪!”
“誹謗之罪?是不是誹謗之罪先不說,但是,黃家表少爺,你公然往老夫店裡潑糞,卻得跟老夫去巡檢司裡說道說道。”從吼出第一句話之後就沒撈着插嘴機會的莫掌櫃,終於強行插話重新刷回了存在感。
緊接着,就聽見一連串的喝叱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讓開讓開,閒雜人等通通讓開!”一瞬間,千草堂的一個夥計就領着四五個弓兵跑了過來。
夥計憤怒地指着祝揚,道:“就是他,領着四五個人朝我們藥鋪裡潑糞!”
……
幾人被押去了巡檢司。
沈大人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還沒怎麼審,黃員外就領着隨從來了。
他當着沈大人的面連番自責沒管好外甥,孩子還小有點熊請原諒則個,以後一定好生管教等套話,接着又是好一番賠禮道歉加賠償,搞得莫掌櫃都不好意思再揪着不放,只得點頭同意和解,然後他就如同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將祝揚領走了。
這種治安事件,只要當事雙方同意和解,就不會是大事,江寒原本也沒有將報復的希望放在這上面。
黃員外走了,莫掌櫃也走了,江寒瞅了眼還坐在桌案後的沈大人,恭敬地拱了拱手,也準備走了。
沈大人卻開口說話了。
“爲何要那般做?”
江寒一懵,擡眼看向他,見對方深邃的黑眸深不見底,卻彷彿能將她一眼看透。
她心中一凜,旋即明白了沈大人的意思,卻垂下眼瞼裝糊塗:“小的,不知大人問的是什麼。”
沈大人根本不在乎她的回答,自顧自說道:“幼稚!如此,逞一時之氣,不用深思就知是你,豈不會惹來黃員外,瘋狂報復?”
聽他這樣說,江寒也不想再裝,輕笑一聲,道:“報復?將我全家殺了?我爹毀了,我的生意被他們逼得沒法做了,還想讓王掌櫃辭退我……再來我就只有一條命——我這人吧,還就是不怕與人拼命!反正我不好過,大家都不要好過,我不過以牙還牙,只是不像他們那麼僞善而已。”
沈大人皺了皺眉,很不喜歡她這種有些瘋狂又有些悲憤的神情,像只被逼到牆角對着人張牙舞爪的貓。
他張了張嘴,淡淡道:“好自爲之,別小看了對手,若……”一個“若”字似乎堵住了他的喉嚨,最終他還是沒有問她可有需要幫忙之處。
江寒也不在意,他能留下來提醒她這麼一句,對於一位要與自己劃清界限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對方極大的善意了。
她擡頭對他嫣然一笑,道:“謝謝大人提醒,現在的我可不敢小看對手,我倒是希望對手持續小看我,這樣我或許還能鑽個空子,搏個大的。”她叉手一拱,“先告辭了!”轉身就腳步帶風地離開了公堂。
直到她消失在門口,沈大人才發現自己的脣角一直是彎着的,心情似乎也像她那被風帶動的衣角一樣是飄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