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晚上,除了炎熱悶熱燥熱外,還少不了蚊子和蟲鳴的興奮。時至深夜,熱氣消散了不少,知了啊蛐蛐啊蟈蟈啊都快喊累了,可蚊子卻飛舞得越來越興奮。
白日裡呂同不算太認真的一個建議,江老爹卻拿來當做了救命稻草,他不僅想了辦法,託了人將江家當晚會做好蛋糕吊在井裡的消息,在妙味齋和謝家人暫住的福隆客棧附近散播了一圈,還親自躲在柴房裡守株待兔。
江寒覺得有人來的可能性很低,但當前形勢下,她這個衆人眼中的罪魁禍首,不敢輕易表達反對,只能老老實實地陪着他爹躲在柴房裡,透過幾塊不平整的木板拼成的木門縫隙盯着水井方向。
“啪!”
昏昏欲睡的江老爹一個驚跳就要往外衝,卻被紅着臉的江寒拉住了,手掌往他面前一攤,喏喏道:“爹,沒有人來,是柴房裡蚊子太多了,咬了我一身包,我忍不住拍死了一個……”
江老爹一把甩開她的手,低斥道:“忍不住就回房去,別在這礙事,我自個守在這就是了!誰知道咱家附近是不是正有人在盯着,你這巴掌一響,人家或許就聽到了,然後轉身逃跑了呢?”
“哪有那麼玄乎?”江寒窘然地嘀咕着,“今晚若是還有人來,早就來了。這都半夜三更了,再過一會街上就有人行走了。”
“喔嗚喔!~~”
似乎是爲了驗證江寒說的沒錯,她話音一落,夜空裡就傳來了幾聲雞鳴。
“我沒說錯吧?要是平日裡,不到一個時辰後,花田兩位大嬸就要來了,我們也該起牀做包子和串麻辣串了。”
江老爹巴拉着門縫又往外看了一會,外面仍然毫無動靜,他不由沮喪地坐到了地上,一派愁眉苦臉的神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忽而他擡起手,幾個巴掌狠狠地拍在江寒身上,滿臉的憤恨,低聲怒罵:“臭丫頭,你說你說話怎地就不動動腦子?枉你在利來茶館混了這麼些日子,竟沒點長進!如今鬧出這事,咱們爺倆倒無所謂,要是毀了你師兄和你趙大叔怎麼辦?他們對你恩重如山,你怎麼對得起他們?”罵還不解氣,他又隨手撿起半截木柴,往江寒身上招呼了兩下。
江寒一句話不敢說,只側身抱頭承受着她爹的怒氣。
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她雖是無心的,卻必須承擔這點燃導火索的責任。
無心常常會犯下大禍,就好比有的人在山林裡吸菸,扔下菸頭踩一踩,卻沒有檢查菸頭是否踩滅了就走了,結果引起了森林大火——這是必須受到懲罰的。
這人有意識地去踩了菸頭,說明他無心要引起火災,可爲什麼還會受到懲罰呢?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他明知道在森林裡吸菸容易引起火災卻還是吸了並隨意扔了菸頭,他抱着僥倖的心理,以爲只要小心一些就不會出事而已。
而她明知道芸娘姐弟倆身份敏感,不能隨意提起,可在萬順面前,她還是抱着僥倖心理,輕鬆地將芸娘推出來妄圖震懾到對方。
——這種行爲與那無心卻引起森林大火的人何其相似啊!
所以,悔恨無用,她確實該打!
臉上一片冰涼,鼻子也有些堵,依然側着身子的江寒抽了抽鼻子,才發現自己眼淚鼻涕已經氾濫成災了,她索性捂住了臉將身體蜷起,默默地抽泣起來。
江老爹見她這副模樣,想到她這兩個月來的改變和努力,心裡又軟成了一片。
細想起來,他這個做爹的責任更大——自從腿毀了之後,不僅不能護着自己的孩子,還讓她爲了這個家事事衝在前面。要是他能做個更有擔當的父親,當時萬順就會到瓦市街的江家攤子上找他,而不是去利來茶館,或許就沒有這些事了。
“爹不該打你,沒用的是爹!”江老爹苦嘆一聲,木木地望着柴房門,表情一片悵惘。
“爹,是女兒說話做事不謹慎……也不是不謹慎,是,是……”江寒胸腔悶悶的,腦子也一片混亂,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能準確形容心中想法,她抹了把鼻涕,深吸兩口氣,覺得清醒一些後,道,“是我內心深處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芸娘他們敏感的身份問題。雖然我腦子裡知道這事很重要,可我的心卻更像個看客,因此,那時纔會自作聰明,想要含糊其辭地用‘謝氏’來嚇唬萬順。”
或許這種心態就是她諸事不順的根源。
她一直在潛意識裡將自己定位爲一個看客,所有的行事出發點,不管是改變江家還是幫助芸娘,甚至是迫不得已爲王掌櫃出謀劃策,都是基於自視甚高卻事事不順的不甘心,以及證明自己有能力還與衆不同。
雖然她爹和芸娘還有劉家人對她的好及包容,常常讓她感動暖心,甚至也讓她衝動地想要去保護他們回饋他們,但也是基於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去行事的,內心深處她並沒有將自己當成落霞鎮江家的江寒。
想起大三下半學期,她去一個學校實習,體育課上得不錯,偶爾還會提出些想法,卻從沒有以一個主人翁的心態去融入學校,也沒把那份工作當一個人生目標,她不過是去撈學分和經驗的,只要做好工作,不表現的太平庸,同時不與同事弄僵關係就好了。在她的意識裡,她不屬於那,早晚是要離開的。
“是我心態不好。我從沒認真想過未來的日子,到底要過成什麼樣。”江寒蜷在地上,從手掌中透出來的聲音嗡嗡的,“爹,雖然我與您和芸娘說要開個菜館,但我其實只有模糊的方向,其他都是混亂的。出了這麼多事,我也想過要改變自己做事的方式與態度,卻總抓不住要點,總是在突然而至的混亂中打轉轉。爹,您說我該怎麼辦?”話一出口,剛止住的眼淚又不受控的涌了出來,身體也不住顫抖,心底更是突然升起一股對莫測未來的恐懼。
江老爹在聽她說到像個看客一般時,就已心中異樣了,如今再聽到這句惶惶的怎麼辦時,他心裡又痛又茫然。
這個問題,從他腿殘了之後,他也從沒認真想過。
以前他是爲了給女兒掙一份家業以後嫁到婆家不會被看不起,纔去拼命去打拼。可突然而至的災難不僅將他的腿廢了,也將他的心給廢了。
這大半年來,他不是躺在牀上埋怨上天痛罵山賊,就是坐在家裡發愁,當年那不畏艱險的勇氣已經變成了喪氣,若沒有月丫歪打正着的闖出了做吃食的這條路,他也不知道這個家未來會是什麼樣啊!
先前他是懊悔沒攔下這次危機,而此時聽到女兒剖心剖腹的一段話,他纔算真正醒悟他確實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女兒才十六歲,突遭大難,還需要他在前面領路,而不是將一切丟給她去面對和承擔。
“月丫,爹是個不合格的父親,爹給你道歉!現在,爹也不知道怎麼辦……”他悽然一笑,復又振作起來,“不過不要緊,這一關咱們爺倆若是能順利趟過去,以後就一起商量着來,曾經,你爹我好歹也算是落霞鎮碼頭上響噹噹的人物,總是能搞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