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去霏苑。
此處還完好如初,我以靈氣探查,發現除了往日的結界之外,又多了一層禁制,而這層禁制,我可以輕易突破,陸一函他們卻不能。因爲這是父王設的,保護穎兒的結界。
緣水湖的花海沒有變化,往日隱形的金橋,只有雨後彩虹之光才能將其映襯出,現在實實在在出現在我眼前。
方纔未曾下雨不曾落虹,那便是有人施法破壞,甚至父王母后都來不及修復,只能設一個結界,暫時保穎兒平安。
金橋通向穎兒存在於異界的宮殿,不同於我存在於獨立結界的宮殿,只要金橋存在,便能進得去。
我深吸一口氣,握緊了玉笛,準備面對任何突發事件。
可穎兒就睡在她的宮殿內,跟平時沒有兩樣,只是怎麼也叫不醒,就像,當年被父王強下了沉睡咒,沉睡了一個月恢復陪我打架受損的靈力一樣。
我心中越發不安。
下了金橋後便施加一層只有我能破除的禁制,將金橋隱形後,離開了霏苑,走向了永生大殿。
父王果然還在那裡,只是,他面色慘白,用大殿的護靈椅強行支撐着自己,呼吸間氣力幾乎耗盡,我心下沉重,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看到我那一刻,他微微振奮了些,向我伸出手:“玲兒回來了,那件事情,你做出的決定,如何?”
我自然清楚他說的事情是什麼,而我此時更關心的是袁琺,究竟出了何事。
父王慈愛地看着我,一雙眼睛映襯着我的面容,而他自己已虛弱至極。
用靈氣探查過後,我才明白,結界被破壞之後,支撐整個袁琺靈氣的,是面前這個人的生命力。
我以換影之術直接跪倒他面前,強忍住想要落下的淚水,緊緊握住她的手,問:“母后,父王呢?”
面前這個人微微笑了笑,一團白色靈氣過後,變換了模樣,變成了那個總是約束我和穎兒、但又與我們深夜談心、一起挑選衣物首飾的模樣。
她用手輕輕在我雙目周邊撫摸,像是在感慨些什麼,又像是在珍惜些什麼。
母后輕喘着氣,說話略有些費力:“你確實比你妹妹機靈,不過,也正是這樣,母后和你父王才放心把穎兒還有整個袁琺交給你。”
我小心翼翼地翻看她手心的施術痕跡,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周身的靈氣,盡力將自己顫抖的聲音平靜下來:
“怎麼會需要交給我,父王正是如日中天,我,我還小啊,您不是要我嫁去煉蠱嗎?我去啊,既然我都要去煉蠱了,當然要麻煩您和父王照看袁琺啊。到底,出了什麼事?”
母后將一黑金色小木匣放在我手裡,手心中化出了那支象徵靈巫的七色玄羽,同樣放在我手中。
她面色更加蒼白,卻咳了兩聲繼續強撐着。
“袁琺血脈不可斷,你身爲袁琺大公主,即便是不與煉蠱聯姻,也要以最適合袁琺的方式,護得全族的安危。你父王要交代給你的事情全在這音函之中,母后要交代你的,就是,當你有一天,能夠擺脫你既定的命運,就去努力地,尋找你的幸福吧。”
手中的手失了力氣,連帶那微弱的靈氣一起離我而去。玄羽上靈巫系巾靈的名字消失的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心緒,伏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哭着越發顫抖,彷彿身上爬了麻蟲,將我全身一點一點啃噬,又麻又痛。
我就這樣,失去了母親。
母后的靈體隨即如其他靈巫一般,化爲了玄羽的一部分,我癱坐在父王寶座旁,緊握着玄羽。
母后的靈是會在哪兒呢?去往父王身邊,還是留在穎兒身旁?她不可能守在我身邊的,若不是我,她也不會這樣倉促離去,我錯了,我不該任性妄爲,不該那麼自私。
直到冰涼的淚水滴到手臂上,我垂首去看,這一顆淚隱隱帶了血絲,盤繞在手中滿是悲痛,若是母后看見,定要再心疼的。
殿外一片靡靡。
我強撐着自己,拎着玄羽與音函,步履凌亂地向外走,似乎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倒,一滾滾到底,將骨骸都生生滾碎。
若是誰都不曾有遺憾,可還會有人成長?我一步一步走下長生大殿的臺階,望着整個袁琺的蒼茫之色癱倒在地。
天已經開始變藍,所有的魔氣亦被玉馗翎追逐着升起消散,一輪斜陽亦漸漸下了西邊可望不可及的森林,我與袁琺宮城都逐漸染上暗色。
我淚眼婆娑,擡頭望着那漸漸亮起來的月亮,月色之下,彷彿母親撫琴一曲,父親將劍舞得痛快,穎兒將舞跳得歡快,而我在一側,被這妙不可言的景緻揉動了心絃,一不小心,手中玉笛錯了一個音調。
我緩緩抽出玉笛,吹起那日那時吹奏的一曲《歡然》,母親停了柳琴,向我緩緩而來,一襲長鳳煙雲的裙,一身潑墨牡丹花香,我伸手向她,卻悄然變成一手濃黑。
夜幕之下,萬物皆黑。
其實,是一處藍綠色。
“玲…兒…”有人在喚我。
朦朧的黑暗綿長而空虛,我被陰寒籠得難受。突然有一雙臂膀將我攏着,寒冷驟減,暖意徒增,只是這黑暗不曾消減半分。
“你不是會讓他們擔心的人。”那個聲音說道。
我聽到我自己的迴音空洞而絕望:“我回來了,也修復了袁琺的靈氣結界,可是,爲什麼,要對我如此殘酷?”
母后的靈力完全強過我,只因我有上古大神賜予的紫水晶之力,才以一件琺琅器夙茗匙,撐起了母后全部生命才撐起的袁琺。
我這才明白爲什麼袁琺歷史中的代代靈巫都短命,而母后卻是歷代靈巫中活的時間最長的一個,我也明白了爲什麼僅僅因爲夙茗匙,我就被定爲下一屆靈巫。
我更明白了,爲什麼母后急切要我出嫁。原來,她早已知道自己壽命無多,只是誰都料不到這一場變故。
如果我沒有出走,那麼結界不會被毀,母后,是不是還能多陪我們一些時日?
我不知道陸一函在想些什麼,只見他撿起音函,注入靈氣,裡面呈現出來的影像,纔是袁琺大危機的事實。
我深覺得可笑,本來認爲不該放鬆警惕的是煉蠱,沒想到,不該放鬆警惕的,是整個人界。
誰會想到,千年前開始定下袁琺與煉蠱聯姻以鞏固兩族感情的原因竟然只是爲了掩蓋袁琺與煉蠱地氣相連的危險命運。
當日進攻煉蠱的魔兵不過是爲了削弱袁琺地氣,從而適時攻入袁琺,取得人界第一大族袁琺族的地脈,進而獲得整個人界。
祖宗們怕這秘密泄露出去,所有知情人全封了口,只有地脈再次顯形之時,纔會以密卷形式令當任袁琺王知曉這一驚天秘密。
只不過,魔族一直知曉此事,他們只是等到了始軒之門封印不穩的此時,纔對人界出手。
可密卷應已顯形,父王應該知道的,爲何還是被他們得手了?
就在我逃婚的第三天,消息傳到了宮城,父王領兵出征煉蠱護佑袁琺地脈,煉蠱也派兵援助。
沒想到,艋宣族那羣傢伙,竟然聯合魔族偷襲了袁琺宮城,以魔咒強行破壞了我的結界,毀了夙茗匙,使袁琺魔氣橫溢,母后於是用自己的生命力撐起了袁琺的靈氣,這才…母后雖等到我回來了,但是她也…
那麼,父王呢…
我握緊了玉笛,還未使出換影之術,就被陸一函拉了手臂,我未扭頭便划過去一道靈氣,示意他不要攔我,他沒有鬆開手,硬生生用皮肉接下了我的一擊。
漆黑夜色中,他手臂上有暗血款款流下,我能聽到彧琦焦急的語氣叫道:“師兄!”
陸一函任鮮血流動,不動聲色說:“你能打得過月天城嗎?且不說你父王生死未卜,你妹妹還被封印着,你要是沒命了,誰來照看她和整個袁琺族?”
“那你說該怎麼辦,難道我錯過了一次守護的機會,還要錯過這次救我父王的機會?”
我飛身下了臺階,卻在宮門被他一把拉了回去。他從背後圈住我,讓我動彈不得。
陸一函嘶啞着嗓音說:“我會幫你,就當做是對強行把你帶走的賠罪。”
我不得不聽從他的話,因爲我的力量從來都強不過他。
我也知道我同月天城的實力差距,如果陸一函是上天派來救贖我的人…
我們乘上了鳳引船,以飛幺鳥的氣息做誘餌使仍停留在魂玉殄鼎中的飛凰爲我們指引路途。
果然,父王來到了煉蠱南城。
我當初在南門同駘迫交戰時曾經靈氣外泄,而那並不是陸一函與魂玉殄鼎的原因,所以,地脈,就在這兒。
是我疏忽了,只是因爲後來知道了遇見陸一函便會靈氣外泄,收回紫水晶之力後,便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於是就忽略了南門那次。
真相,在一次次向我捅刀子,捅得我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我顧不得鳳引船停穩,飛身落下,落地的瞬間被不知名的殘枝劃破了腕上印記。
面前是袁琺抗敵的軍帳,高高飄揚的守武旗被混雜着沙石的風吹得凌亂破敗,我強忍住心頭的痠痛,揮開了門簾。
終於見到了父王。
在軍帳之中,父王一身戎裝,眉頭緊皺,灰頭土臉。
母后看了他這幅樣子,會很心疼的吧。
他見到我,擡眼笑了笑,有那麼一瞬間皺眉,而後又低頭繼續研究作戰圖,很隨意地說着:
“去了這麼久,你的決定,應該已經很明確了。你母后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我愣住了,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地往下流。
母后果然瞭解父王,變成他的樣子說出的話都同他別無二致,可是,如果父王知道母后已經…我該如何是好?
我偏過頭,理了理眼淚,走上前去,將手腕處的印記遞給父王看:
“我決定了,要守護父王母后守護的人界,所以…”
“你要走了嗎?”鉞璽也是一身戎裝,停在軍帳的門口,急切地打斷了我還未說完的話,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
如果問是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鉞璽的名字,因爲…
軍帳之外,一片片黃沙遍地,一幕幕硝煙瀰漫。
我甚至能感受到從指縫漫過的沙石,沙石帶來真實的觸感,將我心中停滯的思緒慢慢向前推動。
我有些筋疲力盡。
“璽哥哥,對不起,我…我現在還不能嫁給你,我要跟陸一函他們,去尋找十二靈石。我做不到讓我父王母后付出的努力白費,我要替他們守護人界。況且…”
我們出了軍帳細談,就在一片暗淡之中,我手心旋轉起了七色玄羽,而心揪得生疼,母后的期望,我最不能辜負。
“靈巫大人她,會同意我們婚期延後的,她之前說了,你是我王后的最佳人選,所以,不管多少時光,我都等着你回來,然後,完成那日那場本該完成的婚禮,然後…”
他望向我,卻表情僵硬,許是我慘白的臉嚇到他了,我只知道,我的一雙眼睛,容不下多餘的事情。
“可是,我母后已經走了,永遠離開了,不,是永遠化爲我手中的玄羽了,本該由她見證的婚禮,璽哥哥,你說我要怎麼完成呢?我能去什麼地方將母后找回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臉上又像是被麻蟲啃咬一般難受,甚至眼角的淚又不住地往下流。
鉞璽看着我,極心疼地伸出了手,卻忽然緊繃似的停住了。
他句句不離婚約,我有些氣,有些無奈。氣我自己的自私,無奈他心底的在意。
轉念想來,鉞璽是最爲無辜的人。我起碼不能傷害對我好的人。
鉞璽似乎有話,卻僵在了嘴邊,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要離開,我覺察到他伸手要攔我,只不過,他的手被另一隻手攔下了。
我看了一眼陸一函然後離開,任憑彧琦靜靜跟着我。
他或許會對鉞璽說讓我靜靜之類的話,但是,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還不知該怎樣對父王說母后事。
我再走到父王軍帳外,鳥鳴一陣哀怨,我在與父王隔着一個簾子的地方腳步一僵,卻聽到父王喃喃自語:
“靈兒啊,我們的女兒,長大了,你啊,安心地走吧,接下來就由我守護女兒還有袁琺,你要忍着孤單,等我過段時間去見你。”
我在帳外,淚如雨下…
魔兵的進犯很頻繁,但只是小兵,僅僅我還有陸一函彧琦三人就足夠清除。
只是,父王說他們在等地脈最弱的時機,那個時機到來之時,或許魔域四大冥衛士會全體出擊。
前三位冥衛士的實力都很清楚,但是最後一位從未出現過,據說是用毒高手,人類太脆弱,對毒完全沒有抵抗力。
我沉了沉心。
現下,我的三個琺琅器只有玉笛在手,防毒之力確實不足,但是,陸一函他們來自神域,或許…
祭司計算天時地利,地脈最弱爲明日。
父王神思略有恍惚,我才忽然想起,明日,是初一。
是以,決戰前夜,我決定去向陸一函請教能護我父王周全的方法。
陸一函站在郊野的一棵大樹下,衣襬與身影被風吹得飄飄,轉身對我,如同畫卷,卻滿眼都是“你真要知道?”的表情,見我眼神堅定,他便妥協般地就地坐下,隨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比劃來又比劃去。
陸一函說:“神域有三大神峰,分別爲雲出,雲見,雲衝,雲出爲首,靈氣最盛,孕育靈寶神器;雲見第二,適宜修煉,易得靈英;雲衝爲末,常有靈獸,盛產靈藥。如果是靈藥衝靈,雖不能抗魔族百毒,但是能抗人界所有毒,對魔族百毒有弱化的作用。
只是,我們出神域並未帶衝靈,我們兩個現在也找不到神域的入口。那麼,你只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用你這血親的血,血祭錦盤,可以換得錦盤對你父王的保護,但這並不代表你父王會不受半點兒傷,而且,他一旦重傷,你只會比他傷的更重。”
他第一次這麼認真。但我也沒有半點猶豫,我已經沒了母后,我不想穎兒醒來之後,只剩我一個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