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陽光斑駁,窗外的海棠樹迎風招展,吹來陣陣的香氣。
老夫子在書房裡教學,顧蓮池端坐在輪椅上面,偶爾轉過頭去看一眼窗外。
他拿着筆,寫字的時候如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
這些課業難不住他,只今日心情略有不同。
這一早可摔得不輕,顧蓮池的臉上有細微的擦傷,額頂還叫石子劃了道口子。其實也不怪他沒有力氣,這些日子一直鬧脾氣飯都沒進多少,哪有力氣撐着雙腿。他抹去臉上的血,只對着顧修說,不治腿了,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李朝寧不以爲意,只說自己也該去出診了,揹着藥箱就離開了郡王府。臨走前她留下了內服的湯藥和些擦傷藥,喜童和喜東圍前圍後拿了藥來給他擦臉,他發了好大一頓脾氣,藥碗也摔了,擦傷的藥也順手扔了,還是寶兒顛顛給他撿了回來,說是靈藥,用了不留疤。
他想起在她面前的狼狽模樣,在她轉身的時候,拿着藥瓶又扔了出去。
那不起眼的小灰瓶子就打在她的後背上面,寶兒回頭怔怔看着他,小姑娘黑漆漆的眸子裡,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他總有一種錯覺,這就是他能動能跳能跑的人偶。
她定定看着他,令他怒氣全消。
寶兒再一次低頭撿起了藥瓶放在了桌子上面,她說每次製藥的時候,我娘都要忙上好幾天,不想擦的話就還給她。
林十三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他冷冷的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只伸出了手,寶兒就歡快地跑了過去。
李朝寧說讓寶兒在郡王府住三天,三天以後不管他還治不治腿都來接走。
那孩子跑得很快,她的腿是那樣有力,一腳就能將他整個人都踹飛了去,是雙好腿。顧蓮池抿住了脣,這次是任着喜童給他擦了藥,又有片刻功夫日頭就上來了,金秋時節,晌午還熱得很,郡王府的院子裡,只聽見不知名的蟲兒叫得十分歡快,唯獨不見寶兒蹤跡。
夫子來教課的時候,進了書房纔看見,寶兒卷着褲腿在外面的淺池當中玩水。
淺淺的池水當中原本什麼都沒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幾條錦鯉,逗得寶兒撲騰撲騰跑來跑去地追,林十三坐在水池邊上給她提着桶。顧蓮池抿着脣,耳中總能聽見那孩子的笑聲,也才寫了幾個大字啪嗒就扔下了筆。
老夫子在前看着他:“怎麼?”
他伸手輕觸了額頭上的傷處,淡淡道:“外面呱噪地很,寫不下。”
喜童在旁伺候着,伸脖子看了一眼:“我叫他們遠點?”
顧蓮池略一沉吟,想了想:“不必,你讓寶兒進來。”
喜童忙跑着去了,有好一會兒的功夫,顧蓮池看着寶兒上岸,林十三拿着東西給她擦了腳,放下了褲腿這纔跟着喜童過來。老夫子給他留下了課業,他只等寶兒進了書房才又拿起了筆來。
寶兒在喜童的引見下,規規矩矩給老夫子鞠了躬。
顧蓮池瞧見她的眉眼,是那樣的一本正經,不由勾起了脣:“過來坐這,你照着念,我來寫。”
他將手邊的本書啪地扔在了桌子上面。
寶兒像模像樣地坐了他的旁邊,拿起了書來。
老夫子平日也多是由着顧蓮池性子,此時也睜一眼閉一眼,轉過了身去,只叫他倆一起寫字。
顧蓮池沾了沾墨,擡眸:“唸啊!”
寶兒坦然笑笑,把書放回了他的面前:“我不認識這些字啊,我腦子笨,娘教我很久也認不多。”
她一笑,露出倆梨渦。
分明就是個小呆頭,小模樣卻怎麼看怎麼舒服。
顧蓮池頓時失笑,給喜童都看呆了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過很快,他察覺到自己的笑意,又扳起了臉。回手一招,讓喜童又拿了一副墨寶過來,放了旁邊。
寶兒驚呆:“我不會寫字。”
顧蓮池抓過她的手來,將筆塞了她的手裡:“不會寫就學。”
要說打把式什麼的,寶兒學得那叫一個快,她力氣也大,喜歡那些刀槍棍棒,但是說起拿筆寫字來,真叫一個窘。拿起筆來姿勢也不對,學了好一會兒失了耐心,更是胡亂在宣紙上鬼畫符起來。
晌午一過,顧蓮池交了課業。
喜童去給他拿了藥,等回來一看,發現寶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趴桌子上睡着了。
宣紙上全是扭七扭八的寶字,倒是寫了不少個,她臉上也沾了些許的墨,呼吸淺淺。
喜童把湯藥放了桌上:“她怎麼還睡着了?”
顧蓮池揉了揉手腕,目光在寶兒的灰布裙襬上掃了掃:“你去賬房那支點銀子來,咱們出去轉轉。”
說着伸手掐了寶兒的臉,來回捏了捏:“趕明你就叫睡不醒得了,起來!”
寶兒揉着眼睛站了起來,瞪了他半晌纔想起來自己纔在這裡寫大字來着。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也不等喜童回來,翠環卻是來找寶兒了,她一臉的笑意,只說有好事等着,笑嘻嘻給人拽走了。顧蓮池腿腳不便,沒能跟上,等喜童回來,讓他推着自己也去了前院,卻是氣得不輕。
顧修送了李朝寧出去以後就沒再回來,這會兒回來了,卻帶了一個剪裁娘子來,特意圍着寶兒量了她的尺寸。
男人在旁看着,眉眼間竟有笑意,說話時也聞言細語。
寶兒站在堂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任這剪裁娘子上下左右的量。
家裡的事情,他何時放在過心上?
他的吃穿用度,他何時過問過一次?
從前總不見他蹤影,何時待他有過這樣笑臉?
顧蓮池被喜童推進了門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親爹,許是才喝過的湯藥太難喝了,他只覺口舌之間全是苦味,氣血翻涌間竟然差點吐將出來。
他一把按住輪椅車輪:“回去,我們回去。”
喜童不知他有何意,只得將人又推回了來。
結果,是要回了西廂房一間小屋。
但凡是屋裡他能夠得到的東西,都摔了地上去。
這間屋子裡,裝的都是顧蓮池從前喜歡過的,收藏過的東西。各種玩具各種人偶各種各樣的稀罕東西。這會兒他拿着雞毛撣子,一手扶車,一手揮舞,片刻就滿地狼藉,從前他收藏過一段時間的青瓷,原本擺在架子上面的從大到小,也未倖免。
他轉來轉去打砸了一通,也不叫人上前,回頭奔了窗邊。
喜童在門口跳着腳,可他也不敢靠前,每次往裡一跑,就總有東西扔過來,他急得都哭了,直喊着主子主子的。
矮桌上還擺着一個他最喜歡的柳瓶,一伸手就拿在了手裡。
顧蓮池反手握着瓶頸只用力砸在車輪上面,柳瓶頓時碎開,只留他掌心當中的一小段瓶頸,參差不齊的頸口,還帶着寒光。
這是他最心愛的瓶子,前段時間生辰時候,嬤嬤拿來給他的,彼時裡面還插着花,她說他爹還記得他生辰,只因營地太忙回不來,命人在營地外摘了些野花特意送回來的。現在瓶子已碎,能看見劣質的瓷茬,哪裡能是顧修用的東西。
是了,他早就應該想到。
他本來就不該出生的個孩子,他爹從來不喜歡他。
怎麼可能是他爹給他的呢,分明是嬤嬤拿來討他歡喜的。
他爹何曾將他放在心上呢?
顧蓮池緊緊握住瓶頸,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澀,落下一雙淚來。
這個時候顧修已經趕了過來,他直闖進屋內,看見一地的狼藉,頓時大怒。兒子背對着他,他踩着一地的碎片大步就到了顧蓮池的面前,一把搶下了他手裡的雞毛撣子,盛怒之下啪地抽打在這孩子的胳膊上。
顧修怒目:“孽障!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禍根!”
那一雙淚珠纔剛落下,顧蓮池轉過頭來,也是倔強地揚起了臉:“是,我是孽障,當初你爲什麼讓我娘生下我!生了我又不管我,爲何不這就打死我!”
顧修也怒,又揚起了手來:“這就打死你也省了心了!”
顧蓮池手裡的柳瓶狠命地摔了出去:“打啊,你打啊!打死我!我跟了嬤嬤去找我娘!”
他的眼底,又有淚滑落。
這孩子從來沒見他哭過,就是奶孃去世,也少見他這樣。
撞進他的淚眸,顧修怔住。
想到父子兩人是一樣的命運,怎不心軟?
他撇下了雞毛撣子,蹲下了身子。看着兒子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眉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感到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樣孤苦無依。
可從來也沒有哄過孩子,他竟不知說些什麼纔好,只握住了孩子的手。
顧蓮池卻是一把甩開了,他梗着小脖子,幾乎是喊將出來的:“爲什麼!爲什麼對我娘不好,還生了我!爲什麼生了我還不管我!爲什麼我叫蓮池,爲什麼就隨便起的名字!爲什麼!”
他倔強地轉動輪椅,狠命推了自己出去。
顧修竟是無言以對。
他站起身來,可想要上前,雙腳像是紮了根一樣動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