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喜這話有些想當然,也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她自己就是個一直仰望着對方的人。大多數時候都覺得難怪,卻又捨不得把眼睛挪開。
若是修行,壽數,實在趕不上,光想想也很悲哀。
赤瞳道:“能獨自活着就是好事嗎?”
雲喜想了想,道:“大約也不是好事。”
赤瞳嘆道:“你,先回去吧,我想跟流雲單獨呆一會兒。”
她有些意外。
赤瞳在墓碑邊坐了下來,從腰間拿下了酒壺。
雲喜忍不住道:“你再喝酒,流雲要氣死了的。”
赤瞳搖搖頭,道:“這是青芽酒,不是青藤酒,不醉人的。對了雲喜,你想學釀酒嗎?”
雲喜道:“你的酒,我只飲過青藤,好喝。但是陛下不允我多喝。青芽酒不醉人,好喝嗎?”
他招招手,道:“你來。”
雲喜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酒壺,抿了一口。
……好喝!
香香的,一點都不割喉嚨。而且喝了這麼一點,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青芽是青藤的心,十分嬌嫩,釀一壺不知道要砍掉多少青藤。而且赤瞳的方子十分特別,這麼一小口便覺得丹田都暖暖的。雲喜不太懂,但也明白這應該是有助修行的好東西。
雲喜有些意外,道:“這方子應該很珍貴吧,你肯教我?”
赤瞳道:“恩……只要你學得會。”
他低頭看了看酒壺,道:“這是特地爲流雲釀的酒。可她是個酒鬼,不好這一口,偏愛濃郁的青藤。”
雲喜愣了愣。
“調配出她喜歡的口味,又能助她修行,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他笑了笑,那眉宇之間盡是平淡的溫柔。
但是他很快回過神,道:“我如今也想開了,有她陪我走一段,不該太貪心。”
雲喜有些不明白,道:“我記得你是酒醉……”
赤瞳道:“是天劫。”
他爲了抵禦天劫才猛地灌了這麼多酒,沒想到,一醉便醉了萬年。
再醒過來,紅顏化爲枯骨,兒子反目成仇。
他明明這樣英俊強大,現在看起來卻像個潦倒的老頭。
雲喜道:“那現在……也沒辦法了。只能怪天意弄人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這個人看起來突然就要哭了似的。他平日那不正經,甚至悔棋偷子兒,沒事在殿內逗弄逗弄狐狸,看起來沒什麼心事。
而正是因爲這樣,纔會讓人忘記了他經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夢中萬年過去,他醒來之後一無所有,竟是沒瘋。
本以爲是無心無情才能這樣快釋懷……可原來竟是從未釋懷嗎?
雲喜忍不住又想起那句話。
“一個強者,和一個比自己弱太多的人傾心相愛,你知道,是誰比較吃虧嗎?”
弱者自然可憐。可是強者怎麼辦?
他知道她總有一天要先他而去,他知道他經歷過的那些殘酷的事情她可能根本就扛不住。
如果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痛失所愛,你又焉敢,放開心懷?
可是他去愛了,甚至說出,今生只有流雲一個女人,死了也是她的鬼這種話。
赤瞳坐在墳碑前,寂寥地垂下眸子,道:“方子,我給了秋秋,你去跟她要。另外還有一點小禮物送給你。你我今生沒有師徒的緣分,能給你的都給你,盼你不負我的一片苦心,好好修行。”
雲喜有些吃驚,道:“我不需要……”
“也莫辜負月和。他這種人,敢動心,不容易。”
雲喜怔住。
“走吧,往山下走,不要回頭來看。”
雲喜想了想,道:“恩,你陪她待一會兒。”
她心中震撼,竟是難再言語,只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走。
餘下赤瞳一人,輕撫着那墓碑,滿目愛憐。
眼前恍若又看到當年的流雲,一個被他從妖族嘴下救出的神族女子。
她年輕,膽子大,遇到那種情況也不哭不鬧,笑得陽光燦爛。
“你看我還可以吧,雖然長得一般,可是身材好啊!恩人,你就讓我以身相許吧!”
後來真在一起了,又時常聽到她的埋怨。
“赤瞳赤瞳,當年我可是貪慕你的美色才賴上你的。可哪裡知道你是這樣無趣的人,天天上山伐藤,****釀酒,都不理睬我的。”
他輕笑:“不是報恩?”
她頓時笑得像個得逞的小狐狸,道:“那是誆你的話,救過我的人多了去了,可我就只賴着你啊。”
那時候的日子太好過,像她的笑容,雲捲風舒,眨眼就到了頭。
“落花終需離枝,赤瞳,若是我撐不下去了,先走了怎麼辦?”
“會陪你一起走。”
她只是笑,道:“到那時候,你好好活着。這世上可能會沒有流雲,不過沒什麼可惜的,我原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可是你不一樣,你以後會大有前途的。我就想,你活多久,就記得我多久。這世上總有人記得我的。”
現在想來,她是說那話,卻是早就想到了他們的結局。
她只是想讓他好好活下去。
那時候她竭力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可是那眸中,卻又有一絲驚害怕和悔意。
以赤瞳對她的瞭解,她當時大約在想,自己不該色令智昏,招惹上他吧。
點點滴滴,都是笑意。
笑過之後,卻又是細細密密的痛意。
“既然纏上了,便不是你想擺脫就能擺脫的了。”他拍拍墓碑,好似哥倆好似的。
……
雲喜剛走到山下,迎面遇見雲染。
她道:“你沒走遠啊。”
雲染擡頭看向她身後。
雲喜愣了愣回過頭。
然後就看見那座沒什麼特點的小土坡,突然光華萬丈,彷彿黑夜之中有燭龍經過。
整座山坡被籠罩在那溫柔的靈光之中,彷彿沉睡了萬年終於慢慢掀開眼簾。
雲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跑過去看,卻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她猛地回過頭,便看到那絕色的男兒,此時正定定看着那光芒的中心,那清澈的血色眸子中,落下了淚水。
“……雲染。”她道。
“我爹殉了我娘。”他道。
一代妖尊,萬年難出。一出世,卻潦草殉葬於,無名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