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允起身攔路,不肯讓徐昭環走,等到她重新回到位子上,卻又捏着酒壺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
徐昭環盯着他,也不催促,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嘩啦一聲響,朱之允將手裡的酒壺摔在地上,憋得滿臉通紅,他驟然衝到窗邊,推開窗子,猛烈的北風爭先恐後涌了進來,一下子灌滿不大的房間。
徐昭環被涼氣撲得第一時間沒喘上氣,她忙將大氅披上,起身奔至窗子旁,猛地一把將朱之允推到一邊,重重將窗子關上。
朱之允任由她推至一旁,渾渾噩噩的,一聲沒吭。
徐昭環見他這副不死不活的模樣就來氣,斥道:“到底遇到什麼事了你這般發狂發瘋?一個大男人能不能有點擔當?什麼事就過不下去了?你們朱家辛苦養育你,就養出你這麼個一無所長的懦夫?”
朱之允霍地瞪着他,喝道:“是,我沒出息!我沒用!我對不起你!我們朱家不是東西!”
徐昭環皺起眉,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手又摸向荷包裡的銀針,盯着他的臉,搜尋着穴位,預計着若是他敢傷着自己,就一針紮上去。
結果朱之允並沒有繼續靠近她,而是回到桌子上端起酒杯,空空地往嘴裡倒着,滴酒未有,他擡手就將杯子摔到地上,瓷片散落一地,很快門外響起小二的聲音:“朱公子,朱公子,沒事吧?需要小的伺候嗎?”
朱之允猛喝道:“滾!”
外面沒了聲響。
徐昭環站在屋子一角,安靜地等着。
朱之允看向她,滿眼都是慚愧:“這些話,我難以啓齒。”
因着徐昭環對朱家的指責,他雖心裡不信,卻留了個心眼,回去後關注起朱家的往來。
往常他只知道吃喝玩樂呼朋引伴,乍一查看生意,都不知道從何查起。
跟着徐昭環幾次,見她指揮下人往來,安排諸多事宜,頭腦清晰,條理分明,雖面上不說,心裡卻暗暗地比較過,自覺較她差不少。
朱之允攢了勁,想要比過她,生意上的事有什麼難的?他學就是了。
朱家的大公子開始對家裡的生意上心,從上到下都吃驚不少,朱老爺自然欣喜異常,原本以爲他的大兒子就是紈絝子弟一枚了,沒想到還有意外驚喜。
派了人去教他,沒多久,事務沒事上手,他卻發現了朱家的一些異常之處。
再深入探查,朱老爺並不瞞着他,一切查清楚得很容易。
原來朱家真的不清白,對藥農,對百姓,都下了死手,跟官員,旁的商家更是勾連甚深。
一瞬間,信仰坍塌的感覺在朱之允心中蔓延。
他生了諸多愧疚,去找父親理論,質問他爲何不能繼續用心經營朱家的藥材生意,而要貪心不足,忘了當年朱家立業的初心,結果被朱老爺臭罵一頓:“你從小到大,吃的用的,全是我用‘下作’手段賺來的,你揮霍的時候怎麼不來罵老子了?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讀書遊玩,朱家的擔子你擔多一點嗎?你有什麼臉面來數落老子?怪不得你良心發現要接手生意,原來是被鬼迷了心竅,不知道聽誰嚼了舌根來挑我不是的?我告訴你,你還不夠格!幾十年前,先是蹦出一個薛家搶了咱們大半的生意,後面又來了徐家,父親我已經沒了活路,若是不使些手段,朱家早就混不下去了!”
徐昭環和阿福對朱家的指責,無一誇大其詞,說的都是事實,慚愧之情沾滿他的心,怕引起父親的不滿,他偷偷地去跟隨徐昭環布藥,想要爲宥城百姓做些事,來抵消朱家的不義,卻不曾想被人認了出來,偷偷告知了父親。
朱之允以爲父親會勃然大怒,沒想到朱老爺卻一聲沒吭,默許他跟徐家的摻和。
直到前兩日,他偷聽到朱老爺竟然要在西疆邊城投放毒藥,好藉機將朱家的藥丸賣光,雖然毒性不深,只能使人腹瀉嘔吐發燒,但這種行爲哪裡是醫者該有的?
朱之允氣憤難平同父親吵了起來,以前他們採購低等藥材,壓榨藥農銀錢,欺哄百姓就算了,頂多以次充好,可現在他們爲了名聲銀錢竟然要害人性命!
朱老爺哪裡能被他幾句話說服,父子倆大鬧一番,朱老爺恨恨說道:“你再清高,也是朱家的人,這些事都脫不了干係,你以爲邊城的藥行怎麼願意跟爹合作的?因爲你跟徐家走得近,我說咱們兩家早晚是一家,才這麼順利!你以爲你就清白了?”
朱之允如遭雷劈。
他一直以爲,父親還存留些許良心,是以默認他跟徐昭環走在一起,虧他還曾天真地以爲,可以通過自己的行善,有一天喚醒父親離開歧途,卻沒想到,他只是父親營造聲勢的一枚棋子!
忍了兩天,他實在難以忽視這件事,終於在今天在徐昭環面前全部坦白。
說完這些,朱之允蹲了下來,爲父親,爲朱家的所作所爲難堪不已,捂住了臉。
徐昭環望着他,撇開頭看了一眼窗戶,再看看牆上的畫,最後看看桌子上的殘羹冷炙,坐回了位子上,不冷不熱說道:“你能這麼擡不起頭來,足以說明,你還有良知,不算被名利財富迷了眼。”
朱之允沒動彈。
徐昭環想了想,捋順了字句,緩緩說道:“朱家的事,我早就知道,聽你說這些,並不意外。”
頓了頓,覺得有些詞窮,若是趁機數落朱家一通,除了痛快嘴再沒旁的用處,說不定會引起朱之允的反感,再激得破罐子破摔就不好了。
思來想去,她決定實話實說:“朱家的事你也左右不了,你雖未參與,卻實在地享受了,若是你有心彌補,也不是沒機會,日後,朱家總會交到你手中的,只要你屆時能持守住良心,定能將朱家重新拉回正途的。”
朱之允動了動。
徐昭環以爲他是聽進去了,乘熱打鐵,娓娓勸道:“朱家以前做的,頂多算是爲商奸詐,但若真是去了邊城投毒,按可就是以身試法了,那裡的縣丞我聽說過,不是個糊塗官,有心糾察,你們朱家定無法置身事外,那時候,朱家的百年招牌可就徹底毀了。”
朱之允擡起頭來,憂心忡忡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父親執意如此,我攔不住。”
徐昭環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面上卻不露半分,只道:“朱老爺現在已經瀕於失去理智,你不可任由他違律犯罪,你是最受寵愛的兒子,多勸勸,總能說動幾分,畢竟你這番所做,不是不孝,而是爲了保全朱家。”
朱之允臉上的迷茫淡了幾分,眼裡漸漸涌起了一絲堅定。
徐昭環假意邀請道:“我知你心煩意亂,不知如何面對朱老爺和家裡人,不如這樣吧,接下來幾日我要去山裡探望藥農,你同我一道可好?”
朱之允不明,問道:“你要我隨你一起?”
徐昭環點頭:“是啊,你不是想做些事彌補藥農嗎?陪我一道去,多送些年貨,多問問他們的難處,你是朱家大公子,有心憐憫,就算是藥農的福氣。”
朱之允看起來很迷茫,他不確定地問:“你已知道了種種,還願帶着我一道嗎?我能做些什麼呢?我什麼也做不了。”
徐昭環教訓道:“你一個堂堂男兒,身強力壯,又是家裡的嫡長子,認定了想要做什麼,就沒人能攔得住你,若是你不願就算了,也不必尋此藉口。”
朱之允忙否認:“我沒有不願,我……”
他難爲情地問:“你都知道了我父親讓我接近你的目的,你還願同我一道,難道你不怕我帶壞了徐家的名聲嗎?若是百姓們藥農們視你們同朱家是一夥當如何?”
徐昭環笑了笑,大氣道:“我們徐家行得正做得端,跟我們打過交道的都清楚我們的爲人,不怕這些莫須有的雜事,莫要廢話了,你若是願意,明日就多帶些銀錢來我家後門等着。”
朱之允遲疑再三,眼見徐昭環站起身要走的架勢,急忙說道:“好,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