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沉入往昔的深淵中,李沐芷捂住頭,感覺腦子快要炸了。
‘砰砰砰’,傳來敲門聲,她扭頭去看着旁邊緊閉的門,神思鈍鈍的,一刻忘了回聲。
“李姑娘,是我,薛陽。”薛陽的聲音從外面傳入耳中,李沐芷怔忪,像是記不起來人是誰。
一直等不到她的迴應,薛陽有些着急,他明明看着李沐芷走進房間,並未有人出去此時就當在裡面,到現在都沒有動靜,莫非?
薛陽大力一推,李沐芷正站在門內,準備開門,猝不及防被門撞了下手,向後退了幾步,受傷的左腿吃痛,膝蓋軟了一下,險些摔倒。
薛陽打眼發現是她,忙伸手去扶住身形不穩的她。
“你在屋裡怎麼不出聲?”薛陽問,“我還以爲你出事了。”
李沐芷面無表情地盯着地面,只當沒看見他。
薛陽低頭一瞧,左腿膝蓋處褲子被血黏住,早就跟傷口粘到一起,血漬都發黑凝固了。
他眉心擰成川字:“膝蓋處的傷怎麼不知道處置下?”
李沐芷怠緩地將視線移至他臉上,像是剛剛恢復了痛感,低頭看向膝蓋,伸手隨意摸了一把,搖了下頭:“不礙事。”
說完就要往裡走,身子剛轉了一半,腿還沒邁開,薛陽扳住她肩頭,彎下腰將她扛起,擱至榻上,蹲下去,扣住她的腳,將褲腿慢慢地挽上去。
整條小腿呈在眼前,薛陽嚥了咽喉,聲明道:“我沒有半點褻瀆之意,你的傷口不能不管,現在天熱,當心化膿。”
李沐芷毫無反應。
薛陽擡頭,她又是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不言不語,毫無神采。
原本還以爲她會反抗,費心解釋了兩句,哪知都是多餘。
將被凝固的血粘住的褲子扯下,李沐芷一聲都沒吭,只是腿微微地抖了兩下,薛陽手一頓,仰頭擔憂地望她一眼,卻見她如布偶娃娃一般,雙眸毫無生氣。
他自識她以來,何曾見過這般模樣的李沐芷?那個無論遇何事都沉穩如山的姑娘,被他數落不像這個年紀的人,像個耄耋老者,此時滿上滿是沮喪和迷茫,倒是沒了沉穩,他卻絲毫都不快活。
細心爲李沐芷處置完傷口,包紮好,薛陽站起身,叮囑了她幾句,李沐芷除去輕輕點兩下頭,再無他言。
時辰不早,薛陽終究不能一直待在她房中,想要離開,又不放心,只得叮嚀一句:“趕快歇着吧,別胡思亂想。”
李沐芷不知是聽見了還沒聽見,木木地盯着窗前的一張書桌,什麼言語都沒有。
薛陽再三回頭,還是走出了房間。
走到院門口,卻邁不開步子。
踟躕片刻,還是停下,轉身回望李沐芷的臥房。
月上中天,薛陽盯着房門出神,只聽吱扭一聲,門被人從裡面打開,薛陽下意識躲在院牆外面,藏起身體,悄悄地看着李沐芷走出臥房。
腿應當還在疼得厲害,李沐芷走得極慢,時不時扶着旁邊的欄杆廊柱,薛陽看在眼裡,無聲地跟上她。
穿過小花園,李沐芷停在一處門前。
早前她來過一次,薛陽認出來是李默天的書房。
李沐芷推門進去,薛陽放緩腳步,悄悄地躲在窗外,從縫隙中觀察着裡面。
書房內沒有掌燈,薛陽看不清李沐芷的身影,剛要湊近些,只聞一陣低低的聲音。
薛陽屏住呼吸,探身去尋,終是在寬大的書桌旁,覓見俯身哭泣的李沐芷。
她聲音並不大,哪怕在這靜謐的夜間,也並不突兀。
從聽到父親故去的消息到現在,已過去了大半天,薛陽並未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脆弱和悲傷的神情,甚至於被母親辱罵冷血無情的時候,李沐芷仍舊是一派寂然篤定的模樣,只是臉色慘白得不成人樣。
初時,薛陽也以爲她是冷血,不夠傷心,可她那般沉穩的人,不停地恍惚,甚至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會露出孩提般的無助神態,薛陽不知爲何,每每見她挺直的脊樑,都擔心她下一瞬會油盡燈枯。
李沐芷趴在書桌上,右手死死攥住一本書,肩頭微微地抖動,口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隔着整間屋子,衝進了薛陽的耳中,像是夏日驚雷,震得他抽成一團,疼得難受。
轉過身去,不再看向屋裡,他頹然地守在門外,只能望着滿月如霜,徒勞地維繫她最後的尊嚴。
李沐芷從未同他講過自己的瑣事,他無從得知父女兩人的往事,但她無論忙到何時,每日都會去探望父親,晨昏各一,從不缺席,薛陽能感知到,二人之間定是情感深厚。
可一大家子都等着她去支撐,年幼的弟弟,無能狂怒的母親,四圍虎視眈眈的親戚,以及無風三尺浪的武林,時刻都在威脅着李家的安寧,她又能懦弱幾刻?
人前她需得打起精神來,不讓任何人看出內裡的虛弱,怕被歹人乘虛而入,更怕抗不下這個家。
直到現在,夜闌人靜時,僅她一人,獨坐父親曾經的書房中,纔敢哭出來,釋放着無盡的悲傷,卻顧忌着周遭人的視線,仍舊不能放聲,只能默然地哭一場。
青梅走進院子,乍見薛陽在窗戶外站着嚇了一跳,剛要開口,薛陽伸出指頭放在脣邊,示意她不要做聲,又擺了擺手,意思是“沒什麼要緊的事趕緊走”。
青梅一見他的臉色,便知自家小姐此刻不便見人,簡單行禮後離開。
薛陽靠在牆上,望着天際,安靜地爲李沐芷守住這短暫的平靜。
他不知時辰,直到聽不到屋內有聲響,才起身看去,李沐芷仍舊趴在桌子上,身形一動不動,他大驚,來不及從門進去,掀開窗戶一躍,剛落地就奔向李沐芷,探手在她鼻息下,感受到平穩又微弱的呼吸,才鬆了一口氣。
這一出聲,李沐芷被吵醒,睡眼朦朧地坐起來,見是薛陽,心下一鬆,眼睛腫得厲害,擡手就去揉,薛陽探手扣住她手腕,制止道:“不能這般揉搓。”
本想喚人,又覺得不妥,及時打消想叫下人的念頭,回頭囑咐她:“等着我。”
薛陽快步出去,從院子外的井裡打上一桶水,單手拎了進來,沒有巾帕,他擡手就扯下袖子上的一塊布頭,放進冷水中浸泡透,擰了個半乾遞給她:“敷敷眼睛吧。”
李沐芷此時已經清醒,再無剛睡醒時候的懵懂臉色,神情恢復到了冷靜自持,接過來簡單道謝:“多謝薛公子。”
薛陽想要笑,卻笑不出來,只故作輕鬆答道:“舉手之勞,一桶水而已。”
李沐芷搖搖頭:“不止這些。”
多謝他抱着自己跑到父親牀前,得以見他最後一面,說上兩句話,多謝他一直陪在身邊,不曾多言多餘,多謝他擔心自己的腿傷,爲她上藥,更多謝他夜裡的看顧。
李沐芷心中想了很多,卻沒多言,渾身無力,恨不能此刻昏死過去,什麼都不必管。
李沐芷擰了兩遍佈頭,蓋在眼皮上,酸澀的感覺輕了些,將布條捏在手裡,盯着桶裡的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薛陽思慮再三,還是勸道:“節哀。”
李沐芷擡眼。
他何嘗不知道這句話半點用處都沒有。
李沐芷紅腫的眼睛因着他這句話再次泛起水光,她撇開頭,裝作不看他。
單瘦的背影看得他心頭髮緊,薛陽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若是他能擁住眼前的人,是否可以些許安慰到她悲苦的心?
他被自己這個唐突的念頭驚着了,使出所有理智死死壓住這份癡狂。
雙手縮在袖子中,捏緊了拳頭再鬆開,終是沒伸出來。
沉默片刻,才道:“即便再睡不着也躺會兒,養點氣力,明日還有諸多事等着你去辦,身體吃不消,如何能行?”
李沐芷不知想着什麼,將眼淚一把抹去,神情越發冷寂,那個熟悉的沉穩的她仿若又重新回來,面上的迷惘漸漸散去。
薛陽懂她。
最親的人死去,她卻只有這一夜纔可以盡情悲傷,明日早晨,無論多麼難忍,都要打起精神來,操持父親的後事,穩住躁動的母親,安撫彷徨的幼弟,支撐住雲錦坊,養活這一大家子的人。
在李沐芷心中,還有最重要的事,她要追查出誰是害死父親的兇手。
若不是賊人來襲,父親的身體明明已經好轉。
還能因爲什麼,與金縷衫脫不了干係。
即便有薛陽坐鎮,江湖上多有忌憚,但宵小之徒爲了所謂財寶,哪裡能任由李家逍遙快活?有的是人願意鋌而走險。
李沐芷心中恨極,卻只能忍耐,讓父親入土爲安是第一要事,餘下的,一樁一樁都得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