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的屋子裡,鳳曄掀開了身上的薄毯。
洛玉鏘出去了,侍衛也守在外面,裝睡的他這會兒睜開眼坐了起來,薄毯一掀,他的雙腿頓時進入眼簾,這雙腿在表面上看來和別人的沒什麼區別,可只有鳳曄自己知道,他雙腿麻木,便是狠狠的掐一把也沒有任何感覺。
這麼想着,鳳曄的手緩緩的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使勁的掐了一把,妄想找出一點點模糊的痛覺,可仍然,他的腿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鳳曄眼底閃過失望,可隨即他深吸一口氣面露堅決。
他雙手撐着牀榻,緩緩的轉過身子,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朝牀邊挪動,好容易挪到了牀邊,他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雙腿挪到了牀邊上,看着地,鳳曄緩緩的讓自己的腳掌觸到了地,然後,他略一使力,讓自己的雙腳踩在了地面上,可也就是在這時,他麻木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的歪倒,他整個身子也毫無支撐的朝前撲去。
“砰”的一聲重響,鳳曄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眼底閃過一絲壓抑的絕望,拳頭狠狠的砸在了地上,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鳳曄眼眶瞬時紅了。
不行的,他站不起來了,不僅站不起來,他的腿腳連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不是他不願意嘗試,是他已經暗自嘗試過了,然而沒用,一點用的都沒有,而他更不可能讓這樣懦弱無能的他跌倒在人前,站不起來了,他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了。
鳳曄趴在地上,摔倒時雙肘撐地也受了傷,然而他好似無察覺一般的,只撐着地想要自己再回到牀上去,他轉身扒住牀沿,然而他雙臂無力又受傷,無論如何也沒法子將自己動彈不得的下半身拖上牀去,在牀邊掙扎的大汗淋漓,鳳曄最終頹喪的仰躺在了地上。
殘廢就是殘廢,如果有可能,他怎麼也不想說出這句話。
可他現在的確是個廢物,跌倒了,爬都爬不起來的廢物
鳳曄大口大口的喘氣,忽然,緊閉的房門被一隻手打了開,一道白光從門口泄入,鳳曄身體一僵,轉身看了過去,這一看,鳳曄便看到一道高大的影子站在門口。
竟然是商玦!鳳曄使出全力,一下子坐了起來。
“你來做什麼?!”一邊說話,鳳曄一邊使勁的抓着牀沿,他心中抱着僥倖,想着能不能自己爬上牀去,可使力半晌,他卻只能徒勞的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商玦沒開口,大步而入,走到鳳曄面前來,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一把將他抄了起來,然後一個轉身,朝外走去,鳳曄被他單手夾抱着,一愣之下大力掙扎了起來。
“幹什麼!你幹什麼!你要帶我去哪裡?!”
以爲是要帶他去前院正堂見人,鳳曄一下子慌亂起來,他雖表面上不哭不鬧,可眼下他心底自卑無比,但凡見人,必定要拿毯子蓋着自己的雙腿,且要座椅齊備,現在商玦把他帶出去,只消將他往地上一放,他那狼狽無能的樣子便要顯露出來。
鳳曄心底大恨,擡手便去抓商玦的衣襟,“放開我放開我!你幹什麼”
正喊着,忽然發現商玦腳下一轉,竟然是要出府,鳳曄一愣,又看到了遠處門口的馬匹,而商玦大步流星的抱着鳳曄到了馬前,一下子將他放到了馬背上。
鳳曄雙腿無力,根本夾不住馬腹,而自從他醒來,他便知道他騎不了馬了,他正在馬背上前俯後仰的坐不穩,商玦卻翻身上馬坐到了他身後,商玦將他一抱,繮繩一牽,道,“你來了安州還未出去看過,我帶你出去轉轉。”
重新坐在了馬背上,又能去看看安州的風物,這對鳳曄而言的確轉移了注意力,他心底的惱怒一下子輕了不少,且出都出來了,看着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鳳曄自然不會大喊大叫來引起別人注意,從前的他張揚肆意萬事不怕,如今雙腿殘廢,他卻知道了內斂,且內斂到了想要縮進黑暗處永遠都不要人看見他雙腿的地步。
馬蹄緩動,商玦沿着府衙的側道一路往主街上去,鳳曄在路上就對安州生出了期待,到了這會兒,看到的卻是分外淒涼冷寂的安州城,他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商玦也未開口,只帶着他朝更遠處而去,越是往城南走,所見越發悽慘,安州城內設立了頗多粥棚和棚戶區,此刻的粥棚外,正排着長隊,隊伍裡多是老幼婦孺,這些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小孩子更是衣衫破爛餓的枯瘦如柴,她們大都捧着破爛的小碗,目光渴望的看着不遠處的粥鍋,彷彿那稀溜溜的湯水是世間美味。
再往前,便到了棚戶區,棚戶區是臨時搭建的住所,簡陋到只能遮擋個風雨,走在大街上,棚戶下的一切都一目瞭然,經過一個個小屋子,不乏看到許多病患躺着,老的少的年輕的,甚至是孕婦,這些人睡在潮溼的角落因身上的病痛呻吟着,並不知道這棚戶能支撐多久,若再下連日的大雨會如何,若到了夏季是否能耐得住酷暑。
一股子難言的絕望在城南蔓延。
鳳曄眉頭緊緊皺着,“你帶我來看這些做什麼?意思讓我來看看別人也很可憐?”
商玦挑眉,馬鞭一落忽然加快了馬速,馬兒直直朝着城門口衝去,速度一塊,街邊的景緻便來不及看了,而往日一直關着的城門也打了開。
商玦帶着鳳曄出了城門,方向一轉拐上了城西的小道,安州城西有一處低矮的山包,商玦帶着鳳曄順着那山包一直往上走,沒多時便到了山包頂上,春末的山野間野花爛漫碧草如茵,時不時還能看到翩飛的彩蝶和啾鳴的黃鸝,鳳曄看着,眉目也跟着清朗愉悅起來。
視線再往遠看,便能看到遠處的岷江,天氣晴好,岷江如同一彎綠帶從安州城西蜿蜒而過,然而此刻看着,岷江旁又多了一方平湖,在那裡,本是安州城西最好的百頃良田,因爲水患,如今已經全部淪爲泥沼深湖,鳳曄嘆了口氣。
“你帶我走這一圈是爲了什麼?要激勵我?”
鳳曄語氣生硬,夾帶着幾分漠然,又有幾分排斥商玦的偏執。
商玦蹙眉,“衆生皆苦,你只是腿腳暫時不靈便罷了,剛纔一路行來,你應該也看到了,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是如何過活,你比他們好了不知多少,而最重要的是,我現在並沒什麼心力來激勵你,你姓鳳,是蜀國王室公子,你應該關心的是蜀國的國情,你應該看到的是天下蒼生,你姐姐獨自支撐蜀國有多辛苦你應該知道,難道你從未想過替她分擔?”
鳳曄一愣,他以爲剛纔商玦看到他跌倒在地帶他出來是爲了激發他的鬥志,可沒想到商玦一點這個意思也沒有,蜀國國情?天下蒼生?替二姐姐分擔?
鳳曄苦笑起來,若是從前,他的確可以,可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我如今怎麼替二姐姐分擔?”
商玦輕哼一聲,“治理家國靠的是腦子不是腿腳,你是鳳氏唯一的男子,不想着替你姐姐分擔一二?你可知道,離國和宋國聯合晉國,已經破了齊國的攻勢,眼下半個齊國已經落入了離國和晉國手中,很快連鎬京也要被他們平分,燕國和蜀國的將士在北面殊死奮戰,趙國和越國氣數將盡,每一日都有無數的將士死去,每一日都有新的人加入進來,大殷正在分崩離析,天下大勢頃刻間變化無窮,這座兩百多年的帝國就將瓦解坍塌了,新的政權即將崛起,如此大爭之世,你身爲王室公子竟無半點一爭之心?”
鳳曄喉頭一下子被哽住,這麼多日來,他哪怕已經控制自己到了極致,不哭不鬧不頹喪,表面看起來已叫人放心不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將自己困於方寸之間,他是如何失去了從前的意氣和希望,而商玦這一番話,卻是將他的方寸囹圄打了開。
“我可是我”
商玦將馬鞭一下塞到了鳳曄手中,“沒什麼可是,你自小便天賦異稟,用你的手和腦子便足以指點天下,世道已經開始鉅變,你已經浪費了諸多時日,而你有最好的資源,只要你想,你便可以成爲你姐姐最大的肱骨助力。”
鳳曄心頭滾燙,商玦又道,“蜀國並沒有你想的那般強大,想要在新的世道之中立足,蜀國還要經歷很長的磨礪,而你的周圍,虎踞龍盤,盡是蠢蠢欲動的強勁對手,你要做你姐姐的臂膀,做你姐姐的手眼,如此纔不負她對你百般愛護,纔不辜負你的姓氏!”
鳳曄握着馬鞭的手在顫抖,半晌,喉頭哽住眼眶微紅,是啊,他還有手,還有腦子,他怎麼能讓二姐姐一個人支撐着岌岌可危的蜀國?
而更重要的是,新的世道來了,爲了蜀國,爲了他的二姐姐,爲了他自己,他也不能做一個世事鉅變的旁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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