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快看,那個人,那個我們回巴陵的途中遇見的人……”
天光微曦,蜀王宮正陽門前廣場被巍峨城樓的陰影籠罩,而宮門的門洞之下更是幽暗,朝夕順着子蕁的目光望過去,只看到個稍顯佝僂的背影,那脊背彎曲的弧度,即便是那一身華服都掩蓋不住,未曾看到正臉,可朝夕瞬間就知道子蕁說的是誰。
段氏,那個出自段氏與她們同船的段氏之人,今日這樣的場合,他能被請進宮來便知其人在段氏的地位必定不會低,再一看,他身邊跟着負責領路的人更是眼熟,正是昭仁宮的硃砂,尋常貴族入宮前來領路的只是宮中普通的侍奴,而這位前來迎接的竟然是硃砂,自然是段錦衣要見這位了,朝夕眯眸沉思片刻,看來段錦衣也覺近來段氏的勢態不佳。
“公主,那個人怎麼也入宮了?!”
子蕁說話之時眼神之中還有恨切之意,顯然還記得那時在行船之上發生的衝突,段氏家大勢大,草菅人命如同兒戲,連洛玉鏘那時也差點遭了他們毒手,子蕁當然沒忘,朝夕看着子蕁天真的眼神摸了摸她腦袋,“今日會見到許多人,多看,少說。”
子蕁雀躍的心情因爲看到了那段氏之人而低落許多,此刻朝夕這話一出,她的表情更爲肅然了幾分,即便出身低賤,即便不曾見過許多大場面,子蕁也知道今日不是一個任她看熱鬧的好時候,點了點頭,子蕁表情沉穩許多,“公主冷不冷?”
已是三月下旬,今天早晨卻尤其的冷些。
二人身後還在源源不斷的來馬車,也有更多的人從馬車上下來等候,巴陵的貴族大都相熟,打眼一掃便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圍在一起小聲說着什麼,這麼一比朝夕和子蕁就顯得格外形單影隻,也因爲如此陸續有目光落在她們二人身上,大多數人不知她的身份,可這麼多達官顯貴自然有知道的,竊竊私語聲不斷放大,沒一會兒“搖光公主”幾字便從他們口中流出。
朝夕搖搖頭,擡手接過了子蕁手中的琴。
天荒乃是上古名琴,大殷之中但凡懂些琴道的便知它的名聲,在場這些貴族大都族學嚴正,即便無心向學,也免不了的附庸風雅,因此朝夕剛將天荒抱在手中便有人認出了它來,天荒不但是天下愛琴之人的心嚮往之的名琴,還是莊姬公主的遺物,看到此琴,雖然莊姬已經過世了十三年,卻還是勾起了許多人的無限回憶。
朝夕一言未發的轉身朝宮門口的侍衛走去,而就這麼片刻時間,正陽門之前的這片廣場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若她回來那夜鳳欽帶着朝臣迎接有一大半是看在商玦的面上,那麼今日,纔是宣告她回來了的最好時機。
檢查的侍衛早就認識朝夕,不敢多加盤問便放他們主僕二人入宮,走過黑幽幽的門洞,當即便有領路的小太監上前來,“公主殿下,王上爲您準備了今日休息的寢殿,眼下還未至禮正之時,請您先跟奴去邀月臺,您請這邊走——”
小內監的態度恭敬至極,朝夕聽到“邀月臺”這三字也微微一怔,離開王宮這麼多年,而莊姬公主也去世十三年,整個宮闈之中只有兩處或許還留有莊姬公主的影子,第一是朝夕回來初入王宮那日和鳳欽一起去的藏書樓,第二處便是這邀月臺。
邀月臺是一處水榭,是從前莊姬夏日納涼所居之地。
“您回來之後王上便在派人修繕邀月臺,眼下已經修繕好了,王上的意思是您以後入宮都可在邀月臺休息,若是願意留宿宮中,便住在邀月臺。”
朝夕看了這內監一眼,“你的師父是誰?”
這小內監忙朝着朝夕彎身行禮,“回公主的話,奴的師父是王公公。”
他口中的王公公,自然是王慶了……朝夕點點頭,徑直朝着邀月臺而去,邀月臺位於內宮東面,和毓秀宮距離不遠,又緊接着未央湖西岸,因是鄰水,夏日格外涼爽,帝都鎬京位置偏北,從鎬京來的莊姬受不住蜀國夏日的炎熱,常棄昭仁宮不住而居邀月臺。
從宮門口到邀月臺的路並不近,足足走了兩刻鐘纔到了邀月臺之前,看着這佈置全新的水榭,朝夕相信這小內監所言不假,鳳欽當真是把這裡重新裝扮了一番。
“公主殿下,請,這裡只留了外面侍候的四個侍奴,裡面未曾安排人,您若是需要,奴可以回去稟報師父,師父再爲您安排新的侍奴過來。”
朝夕搖了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先看看便可。”
邀月臺臨水而建,且健在高臺之上,朝夕拾級而上,門前果然跪着四個侍奴,朝夕擺了擺手進了門,一路朝着最東面而去,邀月臺三面環水,整個主體殿閣都坐落在水面上,朝夕不去北面的正屋,卻是先往東面的觀景臺而去,領路的內監一路跟着,見朝夕去的方向不由道,“這邊也是全新裝點過的,小未央也被重新整飭過,眼下景兒正好呢。”
小未央便是指邀月臺的這塊水域,雖然連着未央湖,可兩邊只是有一處水道相連,那處水道上設有廊橋,算是將兩邊隔了開,因此哪怕今日未央湖上一片熱鬧,站在這邀月臺上也是瞧不見的,更不會受到打擾,朝夕不多言,徑直走到了東面的觀景臺,說是觀景臺,卻也配着一個雅舍,若在此處鄰水照花撫琴品茗當真是再風雅不過了。
踩着木質的廊橋地板一路到了東面,朝夕擡眼一望便看到了靜謐無比的小未央,晨風襲來,還有清淡的芙蕖香娓娓而來,朝夕腦海之中靈光一閃,竟然冒出了商玦的臉來,她定了定神,徑直走到了雅舍之前,憑欄而望,只能看到清晨小未央之上的茫茫霧氣,而那隔開兩邊未央的廊橋只有極遠極模糊的一個影子。
“公主可瞧見了?那邊再鬧這邊也是安靜的,等霧一散,便能看到遠處的荷塘了,眼下正是亭亭如蓋的時候,白日裡瞧着景緻可不比未央湖的差,這邊又是邀月**一份的安靜,想來雖然比不上公主府的櫻園,可這裡也是不賴的。”
朝夕自然是滿意的,“將這雅舍收拾一下,母后從前最喜歡在這裡撫琴。”
東邊是最鄰水的一邊,這雅舍快延伸到了湖心上去,夏日裡雖然是最涼的,可這會兒卻還有些冷,本以爲朝夕是要留在正屋的,卻不想她喜歡這兒,內監聞言忙應是,轉身便去吩咐外面的侍奴準備,子蕁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公主,這裡會不會冷了些?”
朝夕將目光落在未央湖廊橋的方向,“待會兒進去裡面便不冷了。”
小內監的速度極快,沒多時便帶着四個侍奴擡着坐榻端着茶具等物齊齊走了過來,朝夕一直抱着琴憑欄而站,等了沒一會兒那小內監便轉身出來恭敬的道,“公主殿下,都準備好了,快請裡面去,外面實在是有些冷,莫要壞了身子。”
此刻天光已經見亮,整片天穹都如同寶石一般湛藍,小未央之上的霧氣也稀薄了些,朝夕又看了一眼廊橋的方向,“從此處走到祭臺邊上要多久?”
祭臺便設在未央湖的另一邊,那小內監聞言略一估算,“要一刻多兩刻鐘。”
這宮闈之中彎彎繞繞的廊道不知多少,而看似這小未央和未央湖連在一起的,卻不想竟然要走這麼久,朝夕趕忙點點頭,“好,那我先進去歇着了……”
那小內監連忙彎腰頷首,“是是是,公主殿下且去,奴去門口守着,待會兒到了時辰會有人來知會奴,奴到時候再進來稟告公主殿下。”
朝夕轉身入了這處雅舍,便見裡面佈置的極其簡單雅緻,且帷帳用了櫻紫之色,委實有兩分當年莊姬公主在世之時的風貌,朝夕初進門之時甚至有些恍惚,這雅舍之中的坐榻,琴案,甚至連白瓷的擺件都是當年莊姬公主最喜歡的,即便已經過了十三年,朝夕腦海之中還是依稀現出了幾分幼年時莊姬公主帶着他們兄妹在此處納涼時的情景。
眼底閃過幾分深沉,走在後面的子蕁更是有些疑惑的問,“公主怎麼了?是不是不喜歡他們的佈置……不然子蕁出去喊他們讓他們重新來佈置?”
朝夕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走去窗邊的琴案邊上,當先將懷中的琴拿出來放下,且將琴套取了下來,她攏了攏裙襬,坐在了坐榻之上,目光在琴絃之上一掃,擡手便是一段琴音……子蕁張了張口,差點就要喊出聲來,朝夕怎麼如此突然的撫琴了!
看着朝夕的側影欲言又止,子蕁終究未曾開口,只站在一邊不敢打擾,朝夕十指微動,指尖的琴音如水流瀉而出,子蕁從不敢打擾變作沉溺其中,不知不覺朝夕便彈了小半刻鐘,等琴音停下來的時候子蕁朝外看去,只見小未央之上的濃霧不知怎的竟然已經散了大半,彷彿被這琴音衝破似的,她愣了一會兒纔看着朝夕哀怨道,“公主不乖……”
朝夕也回過神來,看了看屋子裡點好的香爐,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
“時辰本該差不多了,怎麼還未進來通稟?”
子蕁一聽馬上道,“奴這就出去瞧瞧,公主等等。”
說着便利落的跑了出去,子蕁一走,這鄰水雅舍就格外安靜下來,朝夕低頭看了天荒一眼,指尖有意無意的在琴絃之上輕撫着,輕撫無聲,晨風微涼,角落裡的香爐之中有淡灰的煙繚繞而出,在這落針可聞的靜謐之中,雅舍之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朝夕輕撫琴絃的指尖一頓,輕聲道,“你來了?”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下之時來人輕笑一下。
“分明是我等了你很久。”
“閣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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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