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巴陵城猶如沉睡巨獸安靜的蟄伏。
忽然,城外空中一道明亮煙火炸響,那精鐵鑄就的城門好似獸嘴緩緩張了開,神機營打頭,朝夕和商玦就在這粼粼車馬中緩緩走入了蜀國的心臟。
“搖光公主和燕國世子入城,速速通稟王上!”
清冷的聲音帶着桀驁落下一句,當即便有快馬飛馳而去,而朝夕和商玦的馬車仍然不疾不徐,所有人都用打量的目光看兩邊的街景,夜色已深,城中已經宵禁,幽暗的民居之中偶見燈火,一盞一盞鱗次而亮,雕樑畫棟的屋舍樓閣都變成了明明暗暗的影子,饒是如此,巴陵城的繁華富貴已不言而喻,靜謐的深夜已經如此,白日又是怎樣的盛景?
馬車之中,朝夕和商玦都不曾說話,更沒有誰去掀開窗簾看外面的景緻,朝夕閉眸養神一路,商玦則藉着車中燈火隨意執了一本書冊,二人都不動聲色,可車內並不如表面看到的這樣平靜,商玦沒有想到朝夕會這樣快回來巴陵,而朝夕……
朝夕不動如山,商玦暫且不知道朝夕在想什麼。
越是安靜越是危險,可朝夕安靜的太過了。
車輪聲馬蹄聲在夜色之中清晰無比,一下又一下的打在所有人的心尖,無形之中更丈量了城門到王宮的距離,朝夕睜開眼睛的時候,車馬隊緩緩的停了下來,車簾縫隙之中透進來的光比先前更爲明亮,自然是到了這城中最爲金碧輝煌的所在。
“藺將軍,王上宣公主和世子入宮覲見!”
停步,駐馬,前方二十丈外忽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太監之聲,似乎已在此等了多時,聽到這個聲音,朝夕的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商玦放下手中書冊,目光淡淡的落在了朝夕的面上,朝夕也隨之看過來,卻是目光若淵不見分毫情緒。
商玦一把握住朝夕的手,用力的捏了捏。
朝夕眼底有些鬆動,卻是轉開目光頭一次掀起了車簾,車簾掀開,巍峨浩蕩的巴陵王宮便出現在了朝夕眼前,蜀國在大殷之南,山水靈秀百姓富庶,想必西北的苦寒之地,蜀國的富庶在百年前甚至可以趕超齊國,因是如此,蜀國王宮經過歷代的擴建,如今的恢弘已經遠非別國宮城可比,雖然如今蜀國國力不濟,可這宮城卻還訴說着蜀國舊日風華。
只看了一眼,朝夕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十三年前,前方二十丈之外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她和朝暮以四歲之齡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被趕了出來,從此之後便是十三年的顛沛流離,十三年,她的一生能有幾個十三年?當年出來的時候是兩人,可今日回來的時候,卻只有她一個。
朝夕脣角微沉,一瞬之後面上再無別的表情,她沉靜而從容,精緻的容顏仍是風華絕世,可卻好似帶着一張面具,誰也無法窺探她面具之下的真實情緒。
“公主,殿下,覲見陛下只能帶緊要的僕從。”
有人打馬而來,仍然是那一把清冷的聲音,商玦未說話,自有外面的雲柘和戰九城安排,他二人自然是要跟着的,此外便只點了墜兒和子蕁跟着朝夕,如此耽擱幾瞬,不多時馬車再度行進起來,夜風徐來,朝夕放下去的車簾也被夜風吹得翻飛而起,高高的宮牆之上火把明亮,站在城牆之下的侍衛各個威風凜凜,很有幾分王室氣質。
忽然,光線一暗,朝夕的馬車緩緩進了宮門,門洞之內幽暗無光,更是將身後的目光都盡數隔絕,出了門洞,截然不同的威懾之感撲面而來,御道之上火光夾立,御林軍侍衛們各個披堅執銳靜守在旁,馬車緩緩走動,侍衛們連眼神都不曾斜一下!
馬車緩緩而走,順着御道來回繞行,不多時,兩側高高的宮牆忽的消失,人的視野一下子變的開闊,朝夕一行先到的是個小廣場,廣場皆以白玉石鋪地,盡頭是一階一階的白玉石臺階,臺階之上是一處旌旗烈烈的高臺,高臺之上佇立着整座王宮最爲氣勢巍峨的宮殿——崇政殿,崇政殿乃是蜀王處理政事之處,蜀王在這裡召見朝夕和商玦足顯示了其看重之意,然而朝夕清楚明白的知道,蜀王的看重絕對不是爲了她。
馬車一直到了臺階之前才停住,又是那道清冷的聲音開了口。
“到了,請公主和世子下車覲見王上。”
說話間,雲柘已經走到了車前將車簾微掀,車內商玦又握一下朝夕的手,神態泰然的矮身走了出去,剛一走出,商玦便看到了站在馬車邊上的男子,那男子身形挺拔,一身鎧甲,最引人矚目的卻是他面上那張遮了半張臉的面具,這個人,商玦曾在淮陰侯府之前遠遠地見過一面,目光一掃而過,商玦轉身接朝夕下車!
臺階之下,侍衛宮人皆是靜默而立,商玦不避諱的伸出手去,朝夕下車時微微一愣將手遞了上去,只見臺階最高處一個宮人一閃而逝,直朝着崇政殿而去。
下的馬車,朝夕目不斜視的看向前面的臺階,旌旗當風,大大的“蜀”字旗乘風而舞,巍峨的崇政殿近在眼前,朝夕站在臺階之下仰望顯得格外渺小,正在她出神之時,前面忽然走過來個着深色宮服的太監,手執拂塵,年過半百的太監佝僂着身子朝朝夕和商玦彎了彎腰,“世子殿下,公主殿下,王上正在前面等着二位,請跟小人來……”
朝夕未動,目光卻是往這老太監身上一掃,這太監立刻察覺,眼皮一擡看了朝夕一眼,老太監牽脣,又卑恭的彎下腰身去,“給公主殿下請安,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還記得王慶?”
王慶,蜀王宮大太監,最受蜀王倚重的宦官!
朝夕怎麼會不記得?!
眯了眯眸,朝夕朝王慶點點頭。
王慶又是牽脣,擡手一請,“世子殿下請,公主殿下請——”
商玦下頜微擡,看着神色莫測的朝夕一笑,“夕夕,此番歸來,要見的故人必定許多,我自會陪你一個個見的,現在,我們去見你的父王。”
朝夕回神,看了商玦一眼才往前走,商玦緊跟其上與其並肩而行,惹得跟在身後的王慶特意看了二人一眼,走出幾步王慶又回頭看着站在馬車邊的男子,眉頭微皺的笑道,“藺將軍,您也要向王上覆命的,快這邊請吧……”
馬車邊的男子點點頭,這纔跟了上來!
拾級而上,朝夕走的並不快,且每一步都很穩!
每走一步,她心底都要默唸一個人的名字,她踩着這些人的名字回到蜀國的權力中心,石階分明白玉鑄就,卻隱隱透着一股子駭人血色,罡風帶着寒意,吹韌朝夕背脊,她下意識的挺了挺身姿,目光深重的看向那燈火通明的殿門。
走上最後一階,崇政殿便近在眼前,殿前侍衛威風凜凜的把持兩側,整個殿閣都亮着通明的燈火,遠遠的看過去,大殿之中人影攢動,似乎在場的人不少,也對,朝夕或許不重要,可商玦的位分在此,蜀王絕對不會輕忽,殿中必有宗親朝臣候着!
朝夕腳下微頓,王慶已經從後面小跑着跟了上來,走至商玦身側低聲道,“世子殿下,公主殿下,王上從下午開始便領着朝臣們在此相候,可算終於把二位等來了,蜀王和朝臣們早就知曉世子殿下之名,都盼着與您一見呢!”
商玦神色平靜的聽着,“如此深夜覲見,蜀王之誠孤已明白。”
此刻夜色已深,而朝夕和商玦本不必連夜趕回巴陵,可蜀王顯然不這樣想,朝夕和商玦一路隱下行蹤而來,剛到了郊縣便被神機營攔下,足見蜀王早有安排,而蜀王這樣急切的想要見到朝夕和商玦,是不信他對燕蜀聯姻的誠意還是有別的打算?!
王慶聽到商玦的話十分高興,對着商玦的態度更爲卑恭,而大殿之中顯然已經得了朝夕和商玦已經到了的消息,本來隱隱綽綽的人羣忽然讓出了一條道來,大殿盡頭一抹絳紫冕服一閃,竟然是有人帶着一衆朝臣從大殿之內走了出來!
王慶站在商玦身邊低呼一聲,“王上親迎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了……”
朝夕和商玦的步伐齊齊一頓,擡眸一看,果然一身絳紫冕服着王冠的蜀王鳳欽已經走出了崇政殿的殿門,他身邊朝臣環繞,身後還跟着許多僕從宮侍,在殿門口熠熠燈輝的映襯之下,他彷彿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貴胄逼人。
蜀王下御座親迎,實在是潑天的尊榮,可朝夕知道,這份尊榮絕不是給她的。
眯了眯眸,朝夕定定的朝着鳳欽的臉上看去,燈輝刺目,鳳欽頭頂的冕毓搖搖晃晃閃動着燦然的光輝,朝夕使了極大的力氣,卻仍然看不清鳳欽臉上的表情,唯有那一雙被冕毓半掩的眸子,依舊如同十三年之前一般不帶半點溫情。
父女二人隔了十三年想見,朝夕的腳底卻生出了寒意……怔忪之間,手卻被一把握住,朝夕緩緩轉頭,便見商玦對她彎了彎脣,輕聲道,“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