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元,你走吧,川軍,或許,不適合你。”
劉璋靜靜的說完,眼睛盯着案几,眼光一動未動,呼吸緩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而滿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這裡,法正豁然擡起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劉璋。
龐統手裡拿着茶杯,聽到劉璋的話,臉頰抽動了一下,深埋的頭擡起來,沒有太多表情,笑了一下:“皇叔的決斷很讓龐統意外,既然如此,那龐統無話可說。”
“你下去吧。”
“我不能下去。”
“恩?”劉璋擡起頭來,看着龐統略有些詫異。
龐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看着劉璋,沉聲道:“鳳凰千里,但求梧枝,皇叔不願接納,龐統深覺遺憾,但是龐統不能走,皇叔現在氣頭上,氣頭上頭腦不冷靜,不冷靜才把才華出衆的龐統趕出了門,如果皇叔靜下心來,以皇叔性子,一定會殺了在下的。”
劉璋面色一擰,經龐統一說,心頭真的涌上一股殺機,拳頭猛地捏緊。
龐統微笑着看了劉璋一眼,轉頭對高沛道:“高將軍,你還記得我贈與你錦囊時,我們的賭約嗎?”
高沛眼角一抽,記起了當初龐統與自己的約定,如果自己提前看了錦囊,就要保他一命,現在龐統幾乎成了川軍上下公敵,如果自己此時爲他說情,無異於開罪其他同僚,尤其是沙摩柯和雷銅,甚至會激怒主公。
“高沛請求主公饒恕先生無禮之罪,高沛願代受懲罰。”高沛出列叩拜,雖然不知道劉璋會不會真的殺龐統,自己必須履行自己的承諾。
“本官不會,無罪殺人。”劉璋生硬地說完八個字,緩緩鬆開捏緊的案角,起身大踏步離開。
“主公,主公……”法正喊了兩聲,劉璋徑直從側門走了出去,法正“哎”地一聲嘆了口氣。
“恭送皇叔。”
龐統在後面遠遠喊道,然後瀟灑轉身出門。
“士元,士元先生……”法正追出兩步,龐統全當沒聽見,看着龐統出門,衆將都面有喜色,嘖嘖議論,好厲害對着龐統的背影吐了口口水,跟着劉璋去了,只有法正一臉焦急,急叫過高沛。
“高將軍,聽着,讓龐統繼續留在你營帳中,千萬不要讓他離開……哦,不,不行,你這腦子看不住他,你記着,龐統無論說什麼花言巧語,他的一切行動都要立刻報給我,明白嗎?”
“是。”高沛答應一聲,提劍去了,法正狠狠嘆口氣,不顧形象地往側門衝去
樊梨香帶着手下幾名武將走出大門,刑道榮提着板斧打了個呵欠,樊梨香看着外面的大雨道:“如果龐統要跑,高沛那粗人是攔不住的,劉敏,回去派點機靈點的人,盯着高沛的營帳,看到龐統私自出營,不管什麼原因,除非有主公信物,否則都給我逮了。”
“是。”劉敏應了一聲。
樊梨香伸出雪玉的手掌,任大顆的屋檐水打入指縫之中,感受着夜雨冰涼的溫度,大跨步走進雨中,親兵趕忙上前打傘。
“按理說,龐統那老小子瞧不起女人,他走了將軍應該高興纔對啊。”刑道榮打着呵欠對陳應道。
“以後別提着大板斧出來亂晃,容易累着,你以爲你是好厲害啊。”
陳應在士兵手裡拿過斗笠戴在頭上,向樊梨香追去,刑道榮的問題他能回答,樊梨香不害怕龐統瞧不起女人,因爲她自己就沒把自己當女人看,她只是想讓龐統見識一下女人的手段而已。
高沛大營。
高沛到了營房,看見龐統正杵着一根長矛,一臉嚴肅地在門口站崗,瞬間來氣,也不管大雨,三兩步跑到龐統面前,一把提起龐統的領子,像拎小雞一樣將龐統拖進房中,一把甩在地上。
“你說你怎麼回事?平時不是好好的嗎?你那麼聰明,你不知道主公什麼脾氣?你耍什麼橫?你傲的哪門?哦,你有才,你能看天氣,你能用兵,你不得了,你再不得了,你咋不帶一支兵匡扶大漢去?你還不是要投效於人?你是金鳳,你是大鵬,你是九天仙女,你能在天上一直飛嗎?”
高沛雙手叉腰,看着地上的龐統氣不打一處來,龐統在高沛營中,雖然不把高沛當回事,但是高沛只是覺得龐統隨性,卻沒發現龐統有多倨傲,而就在今天,就在高沛以爲龐統終於可以爲川軍效力,正憧憬着自己的舉薦之功時。
這傢伙倒好,把平時沒對自己說的話,一股腦全對主公說了,傲的沒邊,就算是脾氣好的老子聽了,也得被氣的敲他兩菸斗。
“看什麼看,都給我滾出去。”高沛對着門口的親兵護衛吼了一聲,幾名士兵立刻腦袋一縮,出去站崗了。
龐統抹了一把嘴角的灰,從地上爬起來,對高沛抱怨道:“將軍幹嘛呢,差點沒把牙齒摔掉,高將軍是覺得我哪裡說錯了嗎?你指正就好了。”
“少他孃的給我來這一套。”高沛一把推開龐統,坐到主位上,指着龐統道:“你他孃的賣弄什麼小聰明?指正,指正你個頭,你給人送核桃,伸手遞過去,和丟在地上讓人撿,這能一樣嗎?何況你個錘子還是砸碎了核桃丟地上。”
“我不知道怎麼說你了,蕭夫人,別說你,張任將軍早告訴過我們,她不適合當正夫人,也向主公勸諫過,還有那什麼樊梨香,婦道人家當什麼官,成心讓人不痛快,可是人家是帶着三個郡來投,逼死了劉琦的十萬大軍,那是立下赫赫功勞的,不痛快一下又怎麼了?
還有那什麼軍紀嚴明,你在我軍中這麼久了,你哪隻眼睛看到軍紀不嚴明瞭?法先生犯錯,那是爲了主公好,要是殺了,那纔會軍心混亂,你幸好沒說冷苞,你要敢說,我現在一腳就把你踢出去。
龐元,哦不,龐統,你叫我說你什麼好?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願意投效主公,還是成心來噁心我們的?”
龐統整理了衣袍,又撿起自己的長矛放到一旁,找了個位置舒服地坐下,對高沛道:“高將軍如果覺得,我龐統花這麼大力氣,又獻錦囊又獻計,關了半天柴房還給將軍杵根木棍站崗,就是爲了在大堂炫耀一番,那高將軍也確實夠笨的。”
“你……”高沛吐出一個字,看到龐統那欠打模樣,生生憋住,拳頭撐着臉頰生悶氣。
龐統突然嘆了口氣,緩緩道:“高將軍,跟將軍相處這麼久了,也算半個朋友,我給你說一些我的事吧,小時候,因爲我容貌醜陋,沒少被人欺負,甚至踩在腳底吐口水,所以我從小就立志,今後要闖出一番事業,讓那些人對我刮目相看。
周圍的人知道了我的志向,都嘲笑我,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不信自己能有什麼作爲,因爲要做漢官,首先講究的就是容貌端正,直到叔父發現我的大志,開始教授我真正的學問,並將我引薦給其他名師。
直到董卓亂京,我覺得我的機會來了。
那時,我才十二歲。
可是我後來漸漸發現,即使是亂世,也未必能讓我一展所長,我曾經向叔父說過,我要跟隨的主公,必須是一個胸懷大志,冷靜果斷,有容人之量,有納諫之長,不以貌取人,又能明辨是非的千古明主,當時叔父笑我,我也笑叔父。
可是後來我慢慢知道,叔父笑對了,我纔是真的可笑,自董卓之後,天下大亂,我本以爲羣雄並起,一定有我心目中的主公,可是我才發現,能夠當一方諸侯的,並不是那些優秀的明主,而是一個個世家子弟。
這些世家子弟擁有的力量,足夠擊敗比他們優秀百倍的寒門明主,這個天下根本就是世家的天下。
現在高將軍明白,我龐統雖然身爲世家子弟,爲什麼痛恨世家制度了吧?
慢慢的,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明主,就像我找妻子一樣,沒有想象的中的完美,我要想出人頭地,要想名留青史,就只能降低要求,於是我選擇了皇叔。
皇叔與我心中的主公差的太遠,胸懷大志,卻無法完全拋開兒女私情,冷靜果斷,卻對屬下過於寬容,善於納諫,嘿嘿,那只是與他心中目標吻合的情況下,皇叔心中有自己的目標,只要與他的目標一致,我說採取什麼手段,他都會聽,要是不一致,任我舌燦蓮花也沒用,這就是剛愎自用。
可是這些都不是太重要,至少比懦弱無能的劉表,色厲內荏的袁紹,多疑猜忌的曹操,乳臭未乾的孫權要好,起碼是一個敢作敢爲的主公,跟着皇叔不一定能功成名就,卻一定能名留青史,而且,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世族,都不喜歡世族。
高將軍,你說我是不是真心來投皇叔的?”
“那你爲什麼在大堂上擺出一副欠打的模樣?你就不怕主公真的殺了你嗎?”高沛聽完龐統的話,氣慢慢消了,倒有些同情起龐統來,語氣放緩了許多。
“我有分寸,皇叔沒有殺我的理由,而且有高將軍在,我暫時不會死的。”
“那你還想不想投效了?”
“放心吧,徐庶把守的襄陽不是那麼好攻下的,暴雨時節,蛙鳴蓮開,總有人會來找我的。”
“將軍,我出去站崗了。”龐統說完拿過長矛,搖搖頭出去了,一邊走一邊嘆:“諱疾忌醫啊,諱疾忌醫啊,一羣蔡桓公怎麼得了啊。”
“得瑟得你。”高沛鄙夷地看了一眼龐統,突然大聲喊道:“回頭給我把衣服洗了……叫你願意當小兵。”
…………
夜雨如注,劉璋一個人坐在後院的臺階上,好厲害隔着雨幕,遠遠地站在對面,果然如龐統所說,自己離開大堂後,夜風一吹,慢慢冷靜下來,冒出兩個想法。
自己當時或許不該那樣拒絕。
自己現在或許應該派人去殺了龐統。
可是收與殺,劉璋還是下不了決斷,現在去收,面子是小事,龐統與川軍將領格格不入,當真有利於川軍嗎?殺了的話,自己又去哪裡找這樣一個謀士?
縱觀三國,能與龐統平起平坐的就那麼幾位,好不容易自己撞天運碰到,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天下真正有才學的謀士哪個不是一身臭毛病?
劉璋看着昏暗的火光下如銀線一般的雨絲,雙手抱頭思考着,就在這時,法正從外面衝了進來。
“讓我進去。”
“不行啊,法先生,主公說要靜一靜的。”
“你讓開。”
法正發揮前所未有的力氣推開了王緒,三兩步闖進花園之中。
“主公,爲什麼要那樣做,我們不是說好的嗎?爲川軍找一個好謀士,一起完成大業,這龐統有什麼不好,有真才實學,又是真心來投,爲什麼要拒絕?像龐統這樣心高氣傲的人,難道主公還指望他像今天一樣,低第二次頭嗎?”
法正怒氣衝衝,口氣非常不善,彷彿所有的脾氣都爆發出來,與以前那個要麼嘴角含笑要麼緊蹙眉頭的君子判若兩人,氣鼓鼓地看着劉璋,臉上一片紅光。
“他不就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嗎?不就是目中無人把羊奶倒地上了嗎?天下有本事的謀士哪個不是這樣?他倨傲不遜不過是想提高他一點身價,你順着他點又怎麼了?當初周不疑那麼出言不遜,你不是也忍下來了嗎?”
劉璋看着法正的模樣,有些錯愕,轉頭看着黑幕中的花園道:“難道你沒看到他拿斷臂侮辱雷銅,拿矮將軍侮辱好厲害,當着沙摩柯的面,侮辱蠻人嗎?這已經不是提高身價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與人相容的問題。”
“恐怕還有侮辱蕭夫人的原因吧。”法正陰裡陰氣地說道。
劉璋長出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兩個字:“沒錯。”
“你混蛋。”法正一把向劉璋推了出去,劉璋完全沒料到法正有這個動作,猝不及防,一下子滑下臺階,屁股掉在泥漿裡,瞪大了眼睛看着法正。
王緒和一衆親兵愣住了,對面隔着老遠的好厲害愣住了,而法正自己,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