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一年,金國發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原的主帥大敗金國主帥完顏無極,頓時金國陷入了一場水深火熱的地步。
那一日,父皇在寢宮內召集了所有的皇女們,我也在其中。
時隔多年再見父皇,發現他仍舊有着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他的身邊坐着的依舊是母親,那麼高高在上,面無表情。
可是,當父皇的目光掠過她的那一刻,她的臉上卻是無盡的笑意,溫柔而令人舒心。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般笑意,當我還想要捕捉的時刻,她的臉色再次沉寂了下來,因爲父皇的目光已經沒有再停留在她身上了。
原來,能讓母親笑的人,只有父皇一個。
“金國與中原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十五年,就在不久前,金國大敗,十萬大軍慘敗而歸,這可算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現如今,朕要從你們中選一人送入中原的皇宮,成爲獨孤羿的皇妃。”
父皇那極具威嚴的話在殿中響起,所有的皇女們都冷冷地抽了口氣,全都將頭埋得低低地,也不敢擡頭看父皇,生怕她們的目光一對上父皇的眼睛就會被抓去,進貢給中原的皇帝。
中原皇帝獨孤羿,他雖爲一國之君,可年紀少說也有四十五歲,而父皇的女兒,年紀最大的也不過是十四歲的我。
任是誰都不會想要將自己的大好年華葬送給那樣一個老頭兒吧,況且那深宮大院,敵國千里,未必能夠鼎力在那後宮,只怕是要任人宰割。
父皇的話說完,殿內安靜地出奇,皇女們就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氣氛頓時冷凝到了極點。
而我的目光卻與高高在上的母親對上了,她的目光仍舊是那樣冷冷地看着我。
直到後來,我都不明白,當初是有着一股什麼樣的力量在牽引着我站起來,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地走到殿中央,緩緩拜倒,“兒臣願意去中原的皇宮,成爲皇妃。”
我細膩而聲音在此刻靜謐無聲的大殿中顯得格外響亮,我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遞在我的身上,可我卻仍舊低垂着頭,等待着父皇的發話。
可是,許久許久,我都沒有得到任何的答應。
我才擡起頭,正對上父皇那雙別有深意的眼瞳,他看着我的目光中似乎閃爍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你可知成爲獨孤羿的皇妃,所意味着的是什麼嗎?”父皇問。
“兒臣明白。”我答。
“那你爲何還要站出來主動請求去中原?”父皇又問。
“爲了母妃。”
“爲了母妃?”父皇帶着疑惑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兒臣只求父皇能夠重設後位,立母妃爲後。”此言一出,四周再次響起抽氣之聲,而我,則看見母親眼中那份驚詫,似乎根本沒有想過,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可父皇也是靜靜地坐着,一雙精明地目光瞅着我,也不說話。
“父皇的後位一直虛空,對朝政有着嚴重的影響,兒臣求父皇立後是有私心,卻也是爲了金國長遠考慮。兒臣不希望嫁入中原只是曇花一現。”說到此處,父皇已經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邁下那九重階梯,一步步地走向我。
我看着他那漸漸逼近的身子,雙拳已漸漸握緊,手心裡滲着幾分冷汗,總覺得父皇給我的感覺是那樣的壓迫。
“你嫁入中原,只有這一個請求嗎?”父皇停在我跟前,俯視着我問。
“是的,兒臣只有這一個心願。”
我的話說完,只見父皇緩緩側身,搖搖凝望九重階梯上的母親。
此刻的我因爲父皇擋在身前,便也看不到母親的表情,我猜想,母親一定在笑吧。
父皇看着她的時候,她纔會有那麼溫柔的笑意,皇后之位,是母親一直都期望的吧。
“好,那麼朕就封你的母親爲皇后。”父皇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迴響在大殿,鏗鏘有力,卻又透着幾分傷感。
我立刻叩拜道,“謝父皇。”
可遲遲沒有聽見母親的叩謝之聲響起,而大殿,彷彿就在那一瞬間沉寂而下。
封后,本該是一場令人欣喜之事,可到最終,爲何卻聽不見任何喜悅之聲,唯獨有那滿殿的靜謐,彷彿就此沉澱永世。
。
後來的幾個月,我都沒有見到母親,我想,如今的母親也許在準備着封后大典之事吧。
奶孃卻看着我,不知不覺地落下淚來,看的我心中一陣揪心,“奶孃,哭甚?”
“老奴,心疼公主呀——”她爲自己抹下淚水,哀聲嘆道,“您心知娘娘她……可卻爲了她,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
“我不是爲了母親,我是爲了金國。如今金國的形勢迫在眉睫,父皇唯有向中原低頭,請求和親來化解這一場浩劫。”
“可公主您才十四歲,中原那皇帝都已年近五十……”她說到這裡,眼眶一酸,剛止住的淚又滾落了下來。
我上前,輕撫奶孃鬢角那花白的髮絲,輕笑着,“爲了金國,犧牲我一人又算什麼呢?”
“娘娘得女如此,早該滿足的。可她卻傻傻地追求着她得不到的東西,老奴一定要說說她……”她說着正要往外走,我忙拉着她,“奶孃,不要和母親吵,她即將成爲皇后,如今是大喜,可不要在封后之前鬧出什麼亂子,觸了黴頭。”
奶孃聽到我說的有理,也不往外走了,哀聲連連。
“只要母親能幸福,金國能保全。”我喃喃着,遙望窗外那萬里無雲的蒼穹,嘴角勾勒出淡淡地笑意。
。
後來那天我聽到一個消息,是奶孃興沖沖地奔進來告訴我的,說是關於我與中原皇帝和親之事被獨孤羿拒絕了,後來不知父皇與獨孤羿又談了些什麼,獨孤羿仍舊不同意我入宮爲皇妃。
最後卻爲太子召了一門婚,將我賜婚給太子賀蘭錦爲太子妃。
原本該去中原爲皇妃的我頃刻間搖身淪爲太子妃。
也許正如奶孃所說,我該高興的,太子畢竟年少,比起中原那老皇帝算是好太多了。
可是我卻連強顏歡笑都裝不出來,嫁給皇帝還是嫁給太子,於我有什麼區別呢。
都是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罷了。
。
婚期定在三日之後,正好是母親封后的日子。
夜裡我成試穿着明日便要穿上遠嫁的喜服,正穿好,宮中竟然迎來了父皇,那個從來沒有踏入我宮中的父皇。
周圍的宮人驚訝地跪了滿滿一地。
而我,就站在宮內,看着父皇步履輕盈地朝我走來,那面容看不出喜怒。
待他進入我的寢宮中時,他屏退了在場的宮人,我們二人置身在那被滿目喜帳的紅而籠罩的屋中,金黃的火光籠罩着我們。
“不知父皇駕臨,有何事?”我有些擔憂地問。
“你很怕我?”他那一雙深沉的目光被耀眼的火光而籠罩地金光熠熠,那麼明亮。
“兒臣不敢……”我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
父皇走近我,頓時將我面前的光芒覆蓋住,黑壓壓地一片籠罩了我全身,只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感覺他伸出手,我以爲他要打我,反射性地向後邁了一大步。
而父皇的手卻僵在半空中,看着我的目光竟然有着……痛?
爲何,父皇看着我會有痛?
還是我看錯了?
“父皇你……”我的聲音才脫口而出,他朝我又邁了一步,那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最終還是落在了我的左肩。
隔着那血紅的喜服,他似乎在撫摸着什麼,而我卻是一片驚詫。
父皇竟然記得我肩上有胎記嗎?
“悕兒。”他的一聲親暱地叫喚,讓我喉頭一顫,哽咽無數,好像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我的名字。
“從未想過,來世你竟然會成爲朕的女兒,朕心中的苦,你能體會嗎?”他說着一些話,讓我似懂非懂,難道父皇喝醉了酒?
“朕冷落你,儘量避免遇見你……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了,朕可以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可每回見你一次,便會痛一次。”他眼中的悲傷愈發濃郁。
那一刻,在我的眼中,父皇身上再也沒有那份威嚴,他就像一個正在傷心難過的父親,只是一個平凡的父親。
“父皇……”我想說些什麼,卻被父皇那突然變得陰沉的目光給駭住,頓時,滿腹的話語都不再敢說下去。
他看着我,那目光很複雜,我不懂。
終於,他將一直停留在我左肩的手收回,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猛然越過我,就要出屋。
感受着他那漸漸遠行的步伐,我的心中有個聲音在敲打着我,讓我叫住他,有些話若此刻再不說,那將再也沒機會說了。
於是,我鼓起勇氣,轉身呼喊了一聲,“父皇,到如今,您還是一點疼愛都不願意給我嗎?”
他的步伐頓在原地,卻沒有回頭。
“自我出生那一刻,到如今已經整整十四年了,你沒有抱過我一次,是否在你心中早已沒有我這個女兒的存在。你可以抱任何的皇子皇女,卻惟獨不抱我,那你又爲何要給我那個所有人都豔羨的公主封號?母親不喜歡我,就連父親你都對我漠不關心,其它皇子皇女都對我敬而遠之,父皇您可知這些年來我怎麼走過來的?”說着,我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滾落了滿臉。
“明日就是兒臣出嫁之日,到最終,您還是連一個微笑,一個擁抱都不肯給兒臣嗎?即使您再不喜歡這個女兒,可我爲的是這個金國而遠嫁,卻還是換不來你的任何關注嗎……今日一別,兒臣也許就再也見不到父皇了……不過好像這麼多年來,我見過父皇的次數也是寥寥可數……”
父皇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他的眼中赫然閃爍着那閃閃而晶瑩的淚光,看着我,像是想要深深地印刻在心中一般,那麼認真。
最後,他滿目的哀傷轉化爲一抹輕輕地笑意,是那麼真誠。
他一邊朝我走來,一邊呢喃着,“十五年了,卻還是那樣死心眼,其實朕早該放下的。朕希望你能在今生找到屬於你的幸福……”
當他來到我面前時,張開雙臂,輕輕擁我入懷。
“悕兒,這些年,父皇對不住你。”
靠在他的懷中,感受着那份我一直夢寐的溫暖,因爲他的這一句話而慟哭出聲,“父親。”
“是的,朕是你的父親,悕兒你是朕最疼愛的女兒。”他的聲音暗啞着,還有着幾分顫動,“不要怪父皇這些年對你的冷落,朕也逼不得已。”
我在他懷中點頭,淚水傾灑了他胸前的龍袍,“兒臣不會怪父皇的,在離開之前能聽見父皇的這些話,此生無憾了。”
那一刻,天地間一片猩紅,那淡淡地燭光搖曳在滿屋緋紅,有着無盡地祥和。
而那所謂的放下與放不下,似乎在今日,全數放下了。
。
出嫁的那日,我沒有再見到父皇,可是能有那夜父皇的擁抱與微笑,我已無遺憾。
駕着鸞車,不快不慢地輾轉出那條長長的康莊大道,直逼宮門。
我輕輕地掀起錦簾,回首望着那氣派的宮殿,遠遠望去,竟然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母親佇立在那兒,遙遙與我對視,我看不清楚她的目光,可是卻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悲傷。
今日,不是母親的封后大典嗎?
我的思緒愣了愣,可隨後卻笑了,探出身子,朝母親揮着手,“母妃,保重。”
母親依稀站在原地,癡癡地凝望着我。
而我的淚水也模糊了視線,隨着馬車越走越遠,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最終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