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玲掐着時間不緊不慢地抵達未央宮,外殿裡已有不少嬪妃,鶯聲燕語低低切切,聽起來倒也不甚寂寞。
她進了門,衆妃紛紛打招呼行禮。杜雲玲的目光從她們身上一掠而過,在林逐湄面上頓了頓,見她氣色不錯,轉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蕭崇烈始終沒醒,宮中一片低氣壓,妃嬪們再多的勾心鬥角也都收斂起來不願出頭,生怕引來太后和皇后的不滿,往日嘴仗不斷的請安都靜謐很多。
今天是皇后出月子接受六宮妃嬪請安的第一天,妃嬪們都急着看皇后如今的情況,默默地等着。
林逐汐也沒讓她們失望。
通報聲裡,屏風後轉出的女子三千青絲綰成朝雲近香髻,簪赤金九鳳銜紅瑪瑙水滴流蘇釵環,並幾朵拇指大小的鎏金牡丹花,襯得面容瑩潤亮澤,穿着湖藍底捻金線繡纏枝牡丹紋斜襟窄袖短襦,下配丁香紫灑金高腰曳地月華裙,裙襬上繡着綻放的淡粉睡蓮,行動間似春風拂過水麪,惹得花瓣紛飛。
杜雲玲的目光瞥過她面容,見她肌膚瑩潤白裡透紅,神采奕奕豔光四射,顯然月子期調養得極好,不由暗暗嘆氣,最近是難得的多事之秋,她都特意將六宮事務拿去煩她,怎麼還是沒能驚擾到她的休養?都說月子裡的病最難治,怎麼就沒讓她鬱結於心地病一場?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
衆妃紛紛請安,林逐汐擡手免了衆人的禮讓她們坐下,眼角餘光留意着林逐湄,見她面上笑顏溫婉,眼神卻始終平淡,完全是與世無爭的派頭,心頭一默,剛升起的殺意又按了下去。
如今林逐湄對她還構不成威脅,也只能在背後跟她耍點陰招,她犯不着將她當回事,那樣還是擡舉了她。
底下說得熱鬧,林逐汐安靜地聽,偶爾接上一兩句。
“敏婉儀怎麼不說話?”杜雲玲似笑非笑地瞅着林逐湄,“往日可不見你如此沉默。”
林逐湄向來受寵,去年年末就進了位得了封號,又因是皇后庶姐,背靠未央宮,妃嬪們大多不好爲難她,也只有杜雲玲會直接下她顏面。不過這也正常。即使面對林逐汐,杜雲玲都敢針鋒相對,何況是小小的從四品婉儀?
林逐湄面不改色,羞澀微笑:“有勞姐姐關心,只是嬪妾念及小皇子至今未曾取名,一時失態了。”
杜雲玲一噎,妃嬪們的目光也都投向林逐汐,林逐汐沐浴在意義各異的眼神裡,倒是若無其事微笑如常:“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平安無事,待到皇上痊癒再提其他也不遲。”
她說得坦然大方,誰想反駁都不好出口,杜雲玲饒有興趣的目光掠過兩人,微微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林逐汐瞥到她諷刺的笑意,也不在意,反正大家都有把柄,比較起來她還是最佔優勢的那個,氣什麼?
原本含笑聽着的常貴人忽然皺起眉,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嘴乾嘔起來。
妃嬪們都是一怔。
林逐汐心裡一動,示意連枝去傳太醫,溫和
地問:“這是怎麼了?身子不大舒服嗎?還是早膳吃了什麼不大幹淨的東西?”
常貴人抿着嘴笑,卻並不答話。
林逐汐看她神色,便知道是自己猜測的結果,也不過一笑置之,反正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何必在意?
妃嬪們都不是傻子,察言觀色多少都能看出幾分,礙着現在是在未央宮,周圍又都是眼睛,不好表露出任何不該表露的心思,只笑呵呵地閒聊打趣粉飾太平,但到底心情都受到震動,再怎麼裝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無動於衷,氣氛始終熱絡不起來,連笑聲都顯得乾巴巴的,漸漸的衆人也覺得沒意思,不由自主地住了口等太醫來診脈。
期間林逐汐也沒和常貴人說話,她不會爲難宮中的妃嬪們和她們的孩子,但要她主動親近也是不可能的,沒那閒工夫,也不想惹來一身腥。
太醫來得很快,沒一會兒功夫便確認了,“恭喜小主,的確是喜脈,已經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儘管剛纔已經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確切無誤的診斷,妃嬪們還是心裡一沉,盡皆愕然。
常貴人面上的喜色一點點蔓延開來,她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可還沒等到她面上的笑容綻放成一朵豔麗的花朵,她便收斂了那點喜色,悄悄地坐直身子。
林逐汐倒不怎麼意外,大半年的功夫,只要蕭崇烈沒問題,這麼多女人裡冒出一個有孕的再正常不過。她的目光掠過常貴人放在腹前的雙手,微微一笑心如止水,“這是大喜事,該向皇上和太后賀喜了。”
杜雲玲心頭一震,被這句話驚醒,立刻面露喜色,冷靜地起身恭喜,“的確是喜事,該向姐妹們恭喜的。”又對常貴人笑道:“恭喜常妹妹了。”
兩人先後的表態驚醒衆人,不得不起身道喜,紛紛相賀。
然而,在這樣浮華的喜慶突兀的笑聲裡,各人又難免思慮各自的心思。
林逐汐的目光從林逐湄身上掠過,心裡暗暗冷笑,她就不信林逐湄現在還冷靜鎮定得起來,果然運氣這東西真是說不準,就在自己準備動手時老天給送來這樣的助力,不怕磨不掉林逐湄的心氣。
“常妹妹大喜自然值得慶賀,只是敏婉儀這麼久怎麼也沒動靜?”陳貴嬪忽然冷笑着開口,言辭極盡刻薄:“皇上向來寵愛敏婉儀,敏婉儀素日裡所承雨露不少卻始終沒消息,也該宣太醫來好好看看了。”
明晃晃地諷刺林逐湄的身子有問題,即使林逐湄早知道她嘴裡不會有好話也不料會到這地步,未及回話已被刺傷自尊,她卻不能發作,只好強行忍下怒火,淡淡道:“天命眷顧,自然是強求不來的,不勞姐姐操心。況若論起所承雨露,嬪妾可不敢自詡,陳姐姐實在擡舉,嬪妾哪敢和皇貴妃娘娘比肩?”
陳貴嬪面色一白不敢再說話,忐忑不安地看向杜雲玲,強自鎮定微笑。
杜雲玲似無所覺,擡頭對陳貴嬪微微一笑,若無其事道:“敏婉儀所言極是,天命眷顧,強求不得,不如靜思己過好生承運,伺候皇上已是福分,索
求太多隻會折損自身。”
有人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陳貴嬪驕矜氣盛掐尖要強,並不怎麼得人心,雖初入宮時得過寵,但終究因性子不討喜很快失寵,如今蕭崇烈對她沒多少情分,她失寵至今不過召幸六七次,也就是仗着位份欺負下低位嬪御罷了。杜雲玲壓根沒將她放在眼裡。若論威脅,她還不如林逐湄。
言語刀最爲鋒利,林逐汐默默地聽着她們的較量,眼瞅着時間不早,要趕着去給兒子餵奶,她的目光掠過林逐湄,啪的一聲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令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妃嬪們紛紛轉頭,目光灼灼看過來,不明白向來溫和好說話的皇后特意引起所有人的關注想做什麼。
林逐汐眼見殿內安靜下來,目光緊盯着林逐湄,不容許她退讓半分,微笑明媚如三月陽光,朗朗清脆道:“本宮感念小皇子出生不易,比不得尋常嬰兒康健,自己又抽不開身出宮,想請敏婉儀代替本宮前往皇家佛塔爲小皇子祈福一年,畢竟你與小皇子也有極近的血緣,是除了本宮以外最合適的人選。不知敏婉儀意下如何?”
林逐湄不可置信地擡頭,正對上林逐汐明媚絕倫的眼睛,那雙眸子裡盈着淡淡笑意,目光明澈炯潔如水玉,那般坦然通透地射過來,她忽然感覺自己落在她腳下。
心頭的怒火騰騰地冒上來,林逐湄只覺堵的慌,悶氣憋在胸口吐都吐不出來。
問她意下如何!她能如何?她當然是不想去!如果是去十天半個月的她也就忍了,但一去一年,誰知道她一年後回來這宮裡會變成什麼樣?等她回來能否蒙寵還兩說,最重要的是她至今沒身孕,到時候她林逐湄算什麼?
但問題是,她無法拒絕。
林逐汐嘴上客客氣氣地問她的意見,實際上已經將她的後路堵死。拿皇家最重要的子嗣做文章,她半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這理由冠冕堂皇又在皇后的職權範圍內,哪怕她求皇帝或太后都沒用。若她強行拒絕,等於在妃嬪們面前和林逐汐決裂,往後想再借未央宮的勢就難了。
眨眼間她的腦海裡已掠過各種權衡,左思右想都是兩難的局。但林逐汐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等答案,她沒有時間猶豫不決,必須立刻做個選擇。
她心中暗恨,林逐汐絕對是故意的。她就是存心折騰自己。
這個認識讓她驚怒交加又有隱隱約約的懼怕不安,隱隱的她覺得林逐汐變了,說不出哪裡不同,但就像開了鋒見過血的利刃,以往的漫不經心柔和溫雅似在一夜之間淡去,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凜冽鋒利的氣質,又像從沉睡中醒來的猛獸,褪去無害,開始認真對待周圍的一切,這種認真和凌厲,讓她本能的感到危險。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答案浮上心頭,林逐湄卻不敢置信,好像自己一直以來的認知出現偏差,她有些茫然有些驚訝,更多的是不安。
“怎麼?敏婉儀這是不願意?”她心神起伏不定間,耳邊響起林逐汐的聲音,悠然如山間飄浮的雲,不動聲色間自有凜冽鋒芒,淡淡逼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