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暴風驟雨——>11
11
追問杜善人的槍的會散了,郭全海往婦女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兩手攏在棉襖袖筒裡,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攆大院了,婦女們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圍着杜善人的小兒子媳婦,追問她家插起的槍枝。
郭全海邁進杜家上屋的東屋。屋裡冒出一股熱氣,把眼都矇住了。他停一會,才往裡擠。婦女們團團圍住一個人,那是杜家小兒媳。她站在當間,胖臉上一對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轉動。有的婦女盤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個二三尺長的菸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個快坐月子的女人挺個大肚子,一個人佔個半人的空當。老田太太坐在燈匣子旁邊一條凳子上,一面用心地聽着,一面捻麻線。趙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邊,兩手扶着鎖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劉桂蘭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問。郭全海進來,劉桂蘭早瞧見了,只是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白大嫂子擠過來告訴他說:
“好說歹說也不行,還是那句話,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噠吧噠抽着小菸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說道:“都說你知道,要不早說,趕到咱們起出來,事就大了。”胖疙疸聽到郭全海說這話,覺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臉色,就透出點口風道:
“要是說了,大夥上那兒起不出啥來咋辦?”
郭全海移開菸袋道:
“只要說真話,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動搖,又添上道:“你要不說,就得沾包,民主政府也有笆籬子,能關你的。鬧到那步田地,後悔也來不及了。”
胖女人慢慢騰騰又問道:
“要是說出來,公公要揍我咋辦?”
老初可嗓門叫道:
“他敢揍你!”
白大嫂子揚起她的黑眉毛說道:
“咱們婦女小組準給你撐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給你扶起來。”
老孫頭眯住左眼說:
“咱們大嫂子真能。”
胖女人瞅着白大嫂子又問道:
“我要說出那玩藝來了,能參加婦女會不能?”
白大嫂子說道:
“立下了功勞,大夥誰不歡迎你?不在婦女會,也一樣光榮。”
胖女人嘆了一口氣,停一小會道:
“好吧,我說。”
她就說起她家二掌櫃的把兩棵大蓋交給五甲她孃家兄弟,叫他插起來。二掌櫃的跟她孃家兄弟拜過把,又都在家理。那時候,她正在孃家,槍是親眼看見過,兩棵嶄新的九九大蓋。插在哪裡,可不知道。郭全海聽到這兒,連忙擠了出來,叫老孫頭馬溜套爬犁;又要白大嫂子、劉桂蘭和小豬倌加派婦女和兒童,封鎖四門,不讓一個人出去;又叫張景瑞住在農會看果實;安排停當,他和兩個民兵帶着杜家小兒媳,連夜上五甲。臨走,郭全海叫把杜家小兒媳的孩子交給趙大嫂子,免得帶去在路上凍着。
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溝窪,爬犁在雪上飛走,趕上小汽車。在三匹馬的清脆雜亂的蹄聲裡,郭全海跟胖疙疸嘮着,轉彎抹角,又扯上匣槍。胖疙疸說:“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擱在哪兒?咱過門才三個年頭,孩子他爹也不說這些。”
郭全海問她那天爲啥跟她二嫂子幹仗?提起這件事,她就上火。從她二嫂子孃家罵起,一直罵到二掌櫃。爬犁跑了五里地,她罵了五里,臨了,郭全海插嘴問道:
“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槍不能?”
胖子聽到這兒,心想:“她媽的,我爲啥要替她瞞着?”就大聲地對郭全海說道:
“她咋不知道?二掌櫃乾的事,還能瞞着她?”
說到這兒,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孃家的門口。這屋門窗都關得溜嚴。他們叫開門,點起燈來,胖子的兄弟起來了,他們讓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聲說了幾句話,這小子就爽快地說道:
“你們跟我來。”
郭全海叫老孫頭留在屯子裡,陪着杜家小兒媳,自己和兩個民兵跟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頭冒花了,東方的天頭通紅一片。閃閃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裡,到一個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腳撥撥地上的鬆雪,在凍着的雪堆裡露出一塊黃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黃油布豁勁往外拖,拖出一包東西來,解開來一看,兩棵新的九九槍,見了太陽了。槍栓上塗着雞油,槍筒卻鏽成焦黃。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離松木不遠的填滿積雪的一個窟窿裡,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彈。
爬犁拉着人和槍,往回趕時,郭全海跟杜家娘們閒嘮着,有時又扯上匣子。兩個民兵唱着:“沒有就沒有新中國。”爬犁趕上了公路,老孫頭揚起鞭子說:“插起槍,想反鞭,這一下看他再反!”
他們回來,屯子里正煮頭晌飯。鋪着雪的家家的屋頂,飄着灰白色的柴煙,沒有颳風,白煙升起來,好像凍結在冷風裡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動。爬犁拉進農會的院子,張景瑞還躺在炕上,聽到人馬聲,他慌忙從炕上跳下,跑到院子裡,幫忙卸下槍。人們都來到農會的裡屋,圍着看槍。郭全海叫老孫頭和跟去的兩個民兵回家去睡覺,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兒媳說道:
“你過來,咱們上你家裡去。”
杜家胖兒媳跟郭全海走着,她邊走邊問:
“郭團長,你看我還能找對象不能?我們掌櫃的兩年沒有音信了。”
郭全海沒有吱聲。看到這位年輕莊稼人一本正經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實實,不敢說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勸到晌午,瘦麻稈子沒吐露一句。這時候,白大嫂子和劉桂蘭來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劉桂蘭來勸。不到一個鐘頭,瘦麻稈子坦白了,說出了匣槍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邊。農會動員二三百人,把柴火搬開,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齊全,光缺撞針和槍子。白大嫂子對瘦麻稈子說道:
“快把撞針和槍子也說出來,你的功就圓全了。”
“這個我真不知道,得問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帶領一些積極分子,去問杜善人,不到半日,也問出來了。撞針和槍子裝在一個灌滿桐油的玻璃棒子裡,埋在北門外的黃土崗子上。老初使鐵鍬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顆槍子和一個撞針,隨着桐油,淌了出來。大槍、匣槍和槍子,分埋在四處,順順溜溜地,都摳出來了。
引着人們起出匣槍的撞針以後,杜善人坐在黃土崗子的雪堆上,四肢無力,帽檐壓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時,人們樂樂呵呵的,杜善人一聲不吱,人們問他話,他也不回答。快進北門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門,自言自話說一句:
“我這個心呀,像一盆漿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進屯子,東頭一匹黃馬奔過來,張景瑞翻鞍下馬,氣喘吁吁地衝郭全海叫道:
“來掃堂子的來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驚,慌忙問道:
“哪個屯子的?在哪裡呀?”
“民信屯的,進了農會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槍的人們,往農會跑去。他早聽說過掃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貧僱農來掃蕩本屯的封建。他想,這是不行的。他們爺倆在元茂屯住了兩輩子,杜家有槍,還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兒媳告發,還起不出來。本屯的人對本屯的情況還是這麼不徹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來掃堂子,準會整亂套。他趕到農會,民信屯的三十多張爬犁,都停在門外,二百多個男女,打着一面紅綢子旗子,敲着鑼鼓,都進了農會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發一個民兵到三甲去問蕭隊長,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們道:
“到屋吧,外頭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們都擁進農會的上屋。元茂屯的貧僱農也都趕來看熱鬧。民信屯的貧僱農團長找着郭全海說道:
“聽說你們屯子唐家大地主還沒有鬥垮。咱們屯子有他一塊天鵝下蛋地①。他也剝削過咱們。咱們是來掃堂子的。早聽說過,貴屯革命印象深,請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話,說得郭全海臉一沉,心裡老大不樂意,好久說不出話來。
①四圍都被別人的地包圍着的地。
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氣,或是着忙了,都說不出話來。站在一邊的老初立起眼眉說:
“誰包庇地主?”
這時候,民信屯的貧僱農團的陳團長身後,轉出一個長條子,取下他的套頭帽子,腦蓋直冒氣,搶着說道:
“誰放着唐抓子不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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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的氣消了一些,從容說道:
“唐抓子也正在鬥呀。”
長條子還是叫道:
“放着大地主不鬥,這不是耍私情,包庇壞根嗎?”張景瑞把從五甲起出的大蓋,橫舉起來,在長條子跟前晃了一下道:
“包庇壞根,還能起出這玩藝來嗎?”
老孫頭起初看見一下來這許多張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槍和扎槍,口口聲聲說是來掃堂子的,嚇了一跳。掃堂子這話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掃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掃堂子。他尋思民信屯的人敢來掃堂子,不定咱們屯子幹錯了事了,官家不樂意,叫他們來的。他站在人們的身後,不敢朝前站。這時候,他瞅瞅大夥,見誰也不怕。張景瑞也能頂幾句。他膽大了,慌忙擠上去,從張景瑞身後探出頭來,衝民信屯的貧僱農團的陳團長嚷道:
“虧你還當團長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掃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爺也給咱們砸歪了頭了,你們還使大神的話。依我說,你們屯子比咱們慢一小步。”
這時候,郭全海怕兩下頂嘴,把事鬧大,走去拉着陳團長的手,擠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竈坑邊上,取下別在腰裡的菸袋,裝一鍋子煙,在竈坑裡對上火,給陳團長抽着。兩個人就嘮起嗑來。在縣上開積極分子會議時,他倆見過面,彼此認識,因此郭全海一開頭就扯到本題:
“你們來鬥咱屯的地主,幫咱們翻身,咱們是挺歡迎的,就怕你們不徹底,整亂套了。”
陳團長說:
“咱們兩個屯子開個會,一塊堆合計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說道:
“咋不好呢?”
這時候,窗外院子裡,紅旗飄動,鑼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們的紅旗,掛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學他們樣,取出紅旗來,插在院裡糧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鑼鼓,元茂屯也敲打鑼鼓,還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婦女陪着民信屯的婦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們烤着手腳,烘着衣裳。臉龐都熱得通紅。民信屯的婦女低低嘀咕了一會,就齊聲叫道:“歡迎元茂屯的姊妹們唱歌。”
劉桂蘭滿臉通紅的,站在炕上,指揮大夥,唱了一個“蔣介石越打越泄勁,咱們越打越剛強”。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請她們也唱一個歌,郭全海嚷着開會,就都上東屋裡來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說話:
“民信屯的貧僱農來咱們屯子,幫咱們翻身,歡迎不歡迎?”
幾百個聲音回答:
“歡迎!”
郭全海又問:
“歡迎咋辦呀?”
好大一會,沒有人吱聲。老孫頭的嘶啞的聲音從一個角落裡透了出來:
“咱們也上他們屯子掃堂子去,幫他們翻身。”
大夥都笑了,連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閉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說道:
“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們先邁一步。他們是來鬥唐抓子的。我尋思唐家鬥過兩茬,底產有也不多了。這大冷天裡,他們來回跑一趟,實在辛苦,咱們得勻出點啥,送他們帶走,唐抓子在他們屯裡也有一塊地。大夥說說,勻啥給他們?”老初說:
“唐家有兩丈-子,勻給他們吧。”
民信屯的長條子說道:
“你們把金銀、糧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點-子,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給咱?”
兩個屯子又吵起來了。男對男,女對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婦女歡叫道:
“歡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從炕上蹦下地來叫嚷道:
“誰包庇了?起出槍來,還算包庇?”
民信屯婦女接口道:
“歡迎元茂屯,幫助咱們挖唐抓子底產。”
白大嫂子還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說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擺手,一面叫道:
“都別吵吵,咱們窮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話。這天下都是咱們的。咱們元茂屯少要點果實,也沒關係。你們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裡的兩個穀草垛,外加二三百塊豆餅,都是給咱們農會留下的,你們先拿去。”
這時候,民信屯的貧僱農團長也站起來說道:
“民信屯的人聽着,元茂屯的窮哥兄弟們待我們像一家子似的,還要勻果實給咱,這果實是他們農會留下做生產用的,咱們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轟似地分好幾起回答:
“不能要!”
“決不能要!”
“人家的果實歸人家,咱們堅決不能要!”
這麼一來,原來是彼此相爭的兩個屯子,逐漸變得彼此相讓了。兩個屯子的積極分子集合在一塊,合計了一會,結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穀草,一百塊豆餅,補足他們冬季的牲口草料。臨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佈:“纔剛打發人去問蕭隊長,蕭隊長回信說:唐抓子的底產還是歸咱們來整。信上又說:‘掃堂子是呼蘭的經驗。這辦法對呼蘭長嶺區興許還合適,咱們這兒行不通。可是,來掃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兩下不能起衝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備飯,招待客人。’咱們早準備下飯了,沒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醬管夠。老爺兒①快落了,請吧。”
①太陽。
吃罷飯以後,民信屯的人擱爬犁拉着豆餅和穀草,人們踏着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着鑼鼓,唱着歌,送到西門外。四九天氣,颳着煙雹,冷風颼颼的,一股勁地往袖筒裡、衣領裡直灌。眼都凍得睜不開。兩腳就像兩塊冰。人們的鬍鬚上掛着銀霜,變成白毛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