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裡看陳志纔此時主動招供,以爲是他良心發現,實則月明樓的律師團卻是清楚內裡緣由的:月明樓私下裡去找過陳璐。
以陳志才沉浮官場多年的老道,他當然明白說什麼對他有利,而說什麼只會給自己更大的麻煩——所以月潮生這件事他始終沒說。
是陳璐來看望他的時候,委婉地提及了月明樓提出的交換條件——而月明樓果然沒有食言,在之前的庭審中主動替他扛下了好幾樁罪責。
官場上的人大限將至的時候,心裡最在乎的已經不是權勢地位,而是恢復了身爲人父的自覺。陳志才也是如此,於是便更將唯一的女兒的話放在了心上。陳璐有多喜歡月明樓,陳志纔是知道的;陳璐就算已經失去了與月明樓結婚的機會,陳志才明白女兒也不想就此在月明樓心裡留下不好的印象……
另外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些日子總是想着這件事,月潮生便總是夜裡入夢來。陳志纔好幾個晚上被月潮生滿身鮮血的樣子嚇得驚醒坐起來,思來想去,怕是自己在噩夢中也多少提及過月潮生的名字,而這恐怕是早被辦案人員掌握了——與其讓辦案人員一點一點將事情查清楚,倒莫過於自己自首,還能求得一點量刑上的寬大處理。
陳志才這樣做的原因,當然還有另外一條:總歸這件事不是他自己動手,更不是他嚴格授意的;不過是隨便提過那麼一嘴,就有想要攀附他的人主動來做這件事了——嚴格追究起來,他的責任不算最大,反正有那個動手的人來承擔大部分的罪責。
“法官同志,其實我當年跟月潮生的關係也不錯,經常一起出去吃飯打球,也稱兄道弟。雖然大家會說,這種不過是官商之間的利益交換,其實我還是要說,官商之間也不是隨便就能稱兄道弟的,這內裡自然還有對彼此人格的欣賞之情的。”
陳志纔不愧是陳志才,任何事情到了他的嘴裡,都還有舌燦蓮花的餘地。
“……事情的起因,在我的一片好心上。”陳志才說着,目光不自覺瞥了一眼月明樓。
“鵬城人都知道,鵬城兩大商業集團:月集團和龐氏同爲我鵬城的商界棟樑,可是他們雙方卻是勢成水火。雖然說商場競爭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從鵬城經濟發展的大局來說,我作爲市政aa府秘書長,自然是希望將相和,希望他們雙方能攜起手來共同振興我鵬城,而不是將大量的精力消耗在內鬥上。”
“那時恰巧龐經綸也找到我,向我提了希望我從中說和,跟月集團化干戈爲玉帛的事。我一想這是好事啊,難得龐經綸也有這樣的心,便一口答應下來。”
陳志纔好口才,過去的事情娓娓道來,能力不啻講故事,將法官和座上觀衆與媒體的注意力吸引住,都想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只有月家這邊一副憤憤不平。
當年龐經綸想要求和的時間,正是月集團在生意上高歌猛進的階段,開始自不量力總是主動挑釁的龐氏被月集團打壓到版圖龜縮,直到快要熬不下去了,這纔想求和——而這求和卻並不是誠心實意,而是龐經綸想要藉助陳志纔來打壓月集團,妄圖迫使月集團停下繼續掩殺他們的步伐。
陳志才繼續說,“我便約了月潮生與龐經綸一起出來喝茶,席間傾盡全力想要將他們拉回到一起來。龐經綸也是誠心誠意的,可是沒想到月潮生不給面子。”
“我們喝茶的地方是鵬城政商兩界的人物都常去的地方,結果那天月潮生就在那裡跟我大發脾氣,說什麼彈壓他,還明裡暗裡指責我是收受了龐經綸的好處,什麼我公私不分的話來……”
“當時鬧到很多人都聽見,我非常下不來臺。就也朝着月潮生的背影說了句狠話,說真想找個人給他個教訓,讓他再也張不開口……”
陳志才皺眉,“我這話不過是氣話,是一時沒管住自己的嘴,忘了黨性的約束。結果後來就聽說真的出事了,是有人爲了攀附我,花錢去找了一個混子,名叫杜鈺洲的。”
“杜鈺洲那時候做鵬城市內幾乎所有停車場的生意,他們想要趁着月潮生在停車場內停車的機會,在車子上動手腳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會時候刪掉所有監控視頻中的影像……”
庭上都沸騰起來,辦案人員也有當年將杜鈺洲以“組織賭車”等理由給關起來的公職人員,原本都以爲他只是間接與這件命案相關,卻沒想到他竟然是真的兇手!
“陳志纔給自己摘得可真乾淨。”月家律師在月明樓耳邊冷笑,“現在我們就坐山觀虎鬥好了。杜鈺洲一旦被提審,一定也會將責任拼命再推回給陳志才,我們就等着看狗咬狗,然後兩條老狗一併被法律繩之以法——讓他們兩個丟夠了醜,再獲得應得的刑罰,那你父母的仇就算報了。”
月明樓卻緩緩立起身來,沒有迴應律師的歡欣鼓舞,面上也沒有表情,只是如竹筍般穿透土壤而出——不是爲了誰,只是自己要這樣挺身而出。
陳志才正在長篇大論着月潮生的死,於是早已有無數目光凝聚向月明樓這邊,月明樓雖然無聲又無表情地立身而起,卻也惹來一片緊張的低呼聲。
月明樓要幹什麼?這個性子一向桀驁的年輕總裁,怕是要衝上去抽那不要臉的陳志才一記耳光吧!
殺了人卻還裝出萬般無辜來,彷彿他自己纔是地球上最可愛的人?
法官的目光也都聚集而來,月明樓卻笑了,淺淺淡淡地,彷彿伸手排掉衣衫上的浮塵一樣,“陳志才,你說錯了。就算你曾經有過這個心思想要報復我爸,可是就憑你的智商和手腕,想要傷害我爸——你還真沒那個能耐。”
“你是如何的爲人,我爸既然能與你撕破臉,又如何不會做防備?所以你自以爲這件事是你做的,可是我還不得不替你開脫一下——陳志才,就算你臉皮厚、也有夠不要臉,不過這件事還真不是你能力範圍之內的事兒。”
滿場又是大譁。
陳志才被搶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過好在他還保留最起碼的理智,他雖然面上被搶白,可是他知道月明樓這話倒是可能替他脫罪的啊!於是他張着嘴巴原本還想反擊,卻硬生生將話給吞回去,只瞪着月明樓發呆,等着聽月明樓接下來的話。
“小樓,你在幹什麼!”
整個月家的團隊都懵了,律師扯着月明樓的衣袖,真想讓時間倒退回幾分鐘前去。
——眼看一切都在眼前了,眼看大仇終將得報,這孩子這是想幹什麼,他是傻了麼!
庭上的大亂都因他而起,月明樓當然明白,他只帶着一點點疏離的笑,望着眼前一片驚訝的神色,聽着悉悉索索的聲響。
他只微微擡頭望了一眼上蒼:相信,這一刻父母之靈一定就在那裡看着吧?
月明樓挑起脣角淡然一笑,“……那個動手的人不是杜鈺洲,而是我。沒錯,親手殺死了我爸媽的兇手,就是我月明樓這個逆子!”
“當年我爸我媽的感情不睦,相信大家也多少有所耳聞。我恨我爸,恨到要離家出走;我替我媽不平,所以我在離家出走的期間小心打探我爸在外頭的那個女人的身份——終於被我弄清楚,原來那個女人就是我爸的秘書……”
“我曾經是玩賽車的,想要給一輛車子動手腳,自然是小兒科;更何況這輛車子原本就是我自己家的車子,我擺弄起來就更是輕車熟路——我親眼看見我爸帶着秘書下車去辦事,我就等在停車場裡,將車子動了手腳。”
月明樓緩緩地說着,語聲宛如冰凌,他脣上的笑更是冰冷瘮人,“我想殺了我爸和那個女人,就是這樣。”
“可是一直等到晚上,竟然都沒傳來我爸車子出事的消息。我當晚在開賽前故意打電話給他,想要看看他是否還健在——竟然還是他親自接聽電話,而且旁邊還有那秘書的聲音——我便瘋了,告訴他,說我的車子被人動了手腳,車閘沒有了,讓他快點來救我。”
“沒想到,他竟然還真的來了,拼命在山道上想要衝到我前頭去,別停我的車——我索性踩下油門去,將他的車子撞落懸崖。事後所有人都會以爲不是我的責任,我正好可以殺了他和那個女人……”
月明樓深深吸了口氣,含笑望着已經被嚇傻了的所有人,“這個案子破了:請直接逮捕我吧。這麼多年我被自己弒父的罪孽壓着,已經累了,我現在只想着去贖罪了。”
法警走上前來,月明樓再不看向衆人,只擡頭再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