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林海眉心收緊,眸光凝聚起來,盯着筱筱清澈靈氣的眼睛,“特殊關係?”
賀御君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穆林海的面部神情,這一瞬間,他只看到這位長輩的疑惑跟好奇,沒看出一絲半點的慌張。
也就是說,如果筱筱真跟他有父女血緣關係,那他自己應該也是不知道的。
事情變得棘手起來,賀御君沉着飛揚的眉宇,盯着手邊的茶盞,依然沉默。
穆林海的疑惑和神色落在筱筱眼底,讓她心裡緊繃的情緒驟然釋放不少。在種種猜測中,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穆林海知道她這個女兒的存在,卻出於自身前途考慮而不願意認她。
從現在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霧眉輕蹙,筱筱垂下眼眸,沉思片刻再度擡起:“我想知道,您跟我媽媽相愛一場,最後到底是什麼原因分開的?”
穆林海聽着,並沒有太多震驚意外,兩年前賀御君就曾問過,他只說自己並沒有辜負念梅,他知道這個解釋不會讓他們釋懷。
這一次過來開會,賀御君早早就跟他聯繫了,說希望他能勻出點私人時間,單獨見面談談。他心裡早有準備,知道筱筱會問起當年種種。
既然無愧於心,他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手裡的茶杯放下,穆林海深深地嘆了口氣,神色惆悵地埋進了遙遠的回憶裡:“我跟念梅是自由愛情,在那個年代,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從一開始在一起時就遭到了苗家的反對,念梅性子軟,既想跟我在一起,又不願違背父母的意願,很是爲難。我曾跟她說,讓她跟我一起走,我會對她好,可她又念及父母只有她一個孩子,她走了未免太不孝,拒絕了我。”
筱筱跟賀御君都安安靜靜地聽着穆林海講述當年的事,二十多年前,社會封閉,私奔的確是不被人們接受的大不孝之行。
“我們就這樣痛苦掙扎地在一起兩年,後來,念梅的母親生病了,說想看着女兒早日成家。知道我們還沒有分開,苗家就退讓了一步,同意我跟念梅在一起,但必須是我入贅苗家。”
入贅?
賀御君擡眼,眸光微眯,看來——問題就在這裡了。
果然,穆林海沉沉地嘆息一聲,眸光裡劃過悔意:“當時我也是心高氣傲,覺得入贅是一件非常有損尊嚴的事,而且我家裡也極力反對,不同意我入贅苗家——”
筱筱有些激動,不等穆林海把話說完,就急忙追問:“所以你們就分手了?”
穆林海眸色有片刻的黯淡,但很快又恢復光色,搖了搖頭說:“當時沒有,可是這件事成爲我們之間矛盾不斷的導火索。”
“念梅覺得她的父母能退讓一步已經是很難得了,認爲我應該領情,可我也是家裡的獨子,因爲參軍纔到了雲城來,我家境並不如苗家,我若是入贅,父母在老家被人看不起,我自己也會落一個吃軟飯的頭銜。心高氣傲吧,我不能接受,仍然希望念梅能跟我隨軍。意見不合,我們之間頻繁起爭執。後來一次吵架很嚴重,念梅就跟我提出分手。”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幕,穆林海依然神色頹喪,顯然那段往事讓他刻骨銘心。
筱筱卻不能接受這樣的分手方式,皺着眉質問:“我媽跟你提分手,你就這樣放下了,連挽回一下都沒有?”
穆林海沉沉看她一眼,糾正說:“我挽回過。我在苗家樓下等了整整一天,但是念梅不肯見我,苗家的保姆出來說,念梅讓我走,再也不要來找她,還說家裡已經給她安排好了對象,是一個做生意家底豐厚的人家。我當時的條件,本來跟念梅在一起就覺得讓她委屈了,既然她堅定決心不跟我在一起,又有了好人家,我又何必再糾纏。我回了部隊,不料沒過幾天,我接到上級命令,被調遣到另一個駐地服役。走之前,我還在苗家樓下等了半天,可惜依然沒看到念梅的身影。”
“你們都是軍人,總應該明白軍令如山,違抗不得,我再放不下也只能離開。”穆林海端着茶杯的手掌止不住顫抖,喝了一口茶,他沉默了片刻,臉色越發落寞,“後來沒過多久,我託在雲城的戰友幫我打聽念梅的情況,得知她已經嫁人了,我也徹底死心了。”
“我父母勞作了一輩子,也是疾病纏身,就在念梅結婚消息傳來不久,我父親查出胃癌晚期。家書傳來,老人家走之前最後的心願也是希望我能成家。正好那時候我已經到了部隊規定可以結婚的年齡,我便聽從家裡的安排,娶了老家一位賢惠的女子。”
筱筱壓抑不住渾身一陣一陣的戰慄感,儘管賀御君握緊了她冰涼的手指,可她還是激動地憤恨起來:“你跟我媽相愛幾年,卻在分手後幾個月就另外娶了別的女人?”
穆林海苦澀地笑了笑,望着杯中茶水靜靜地說:“既然不能跟相愛的女人在一起了,那娶誰不是娶?我們那個年代,不像你們現在這樣自由,我揹負不起不忠不孝的罪名,能讓老父親安心離世,是我當時最大的心願。何況那個女孩兒是我父母中意的,兩家家境相當,也說不上誰高攀誰。”
“可是——”情理上說得通,但牽扯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筱筱還是無法接受。
賀御君拉住她,手掌按在她肩上,“筱筱,你冷靜點,穆叔當時的做法……或許你難以理解,但的確沒有問題。”
筱筱吃驚地轉過頭來,不敢置信地說:“連你也這麼認爲?!”
賀御君看着她激動跳躍的眸光,皺眉沉着俊臉,“畢竟你母親已經結婚了,穆叔是軍人,他的身份也不允許他做出破壞別人家庭的事,他除了娶別人還能怎麼辦?”
筱筱一把撇下他的手,眼眶到底痠痛泛紅起來,恍惚地點着頭說:“我知道,你們男人拋棄女人永遠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筱筱!”
賀御君還要再勸,穆林海伸手示意他不用,又愧疚地說:“如果我知道念梅婚後過得並不幸福的話,縱然我當時是軍人,我也會不顧一切帶她走。只可惜,我回去的晚了……”
“你還回過雲城?”這次,賀御君疑惑地問。
穆林海拿在手裡的茶杯忽而一抖,幾滴清水灑下,眼睛裡劃過一瞬的慌亂,似乎這才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
他當然回去過……他若是不回去,怎麼可能有機會救出念梅,可是——這個事情能讓眼前兩個孩子知道麼?
念梅那樣子的情況,能多活一天都是奢侈,如果這些事給她帶來打擊……
“穆叔,你怎麼了?”見穆林海驟然停頓住,眉宇間的神色掙扎糾結,好似在心裡權衡着什麼,賀御君緊緊盯着他,疑惑喚道。
“我……幾年後,錦凌的母親去世,我將她的骨灰送回老家,回部隊駐地時,經過雲城,確實……確實刻意去打聽過念梅的消息。”
一番話說得有些吞吐,筱筱猛地擡眼,“您的夫人已經去世了?那您現在的夫人……”
筱筱記得,她當年跟賀御君在一起時,第一次來部隊,跟首長們吃飯,當時聽他們提起,說有位首長的夫人身體不好,他回家照顧夫人了,所以缺席。
那麼,穆叔再娶了?
筱筱疑惑的視線看向賀御君,不料賀御君也是微微震驚的神色,顯然,他也不知道這位首長現在的夫人並不是原配。
穆林海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接着先前的話:“我打聽念梅的消息,才知道她患了精神病,被送到安定醫院去了。”
筱筱沒被這句話轉移注意力,倒是很不禮貌地冷笑了聲,譏諷說:“您這一生可是豔福不淺,經歷了三個女人。”
“筱筱!”賀御君沉沉喝了她一句,筱筱回頭看向他,不甘示弱,“我說錯了麼?而且這三個女人都甘願爲他犧牲奉獻。”
穆林海並沒有因爲筱筱的大不敬而介意,只是懺悔道:“筱筱說得對,我的確對不起這幾個女人。錦凌的媽媽跟我夫妻一場,並沒有享受過幸福,婚後我回了部隊,她留在老家照顧我病重的父親。父親去世後,她也已經快要生育了,她生錦凌時,我並不在她身邊。後來,我母親跟她帶着年幼的孩子一起隨軍,她依然操持着家裡,直到一年後我母親也去世,原以爲從此以後她可以輕省點,不想她遭遇意外,突然離世。那時候,錦凌才兩歲。”
筱筱對這些不感興趣,不過從他字裡行間,她也確實能體會到這個女人的辛勞,算是爲這個男人無怨無悔付出了一生,且沒有任何回報。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筱筱情緒也恢復了幾分,賀御君將她跟穆林海面前的茶杯又斟滿茶水,她怔怔看着瓷白茶杯裡活潑跳躍的水滴,冷不丁地出聲:“您跟我媽媽相愛幾年,縱然沒能修成正果,應該也發生過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