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兩分鐘，也許是三四十秒，葉修回過了伸。
他能感覺到手掌下面的身體繃得死緊，就好像這具身體的主人正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不敢發泄，也無處發泄。
葉修不敢擡頭，生怕在表叔的臉上看到類似於絕望的神情。
腦子還亂糟糟的，但是他知道，他說了混賬話，他幹了蠢事，他把腦袋抵在表叔的胸膛上，想跟表叔道歉，想告訴表叔，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
但是他說不出口，不是沒有勇氣，而是他隱約覺得，晚了，也完了！
又過了足足兩分鐘，表叔扒開了葉修的手指，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冷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放開吧！”
葉修心中一驚，表叔的語氣讓他渾身不舒服，表叔身上的疏離讓他害怕。
他還從未這麼害怕過，以前不管他闖了什麼禍他都從未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過。
葉修還是不敢擡頭，他感覺到表叔似乎舉起了手，他等着，想着如果表叔像以前那樣把他的髮型揉成鳥窩，那麼他就把自己揍一頓給表叔出氣，但是那隻手卻沒有落在他的頭頂，又放了下去，然後，表叔回了屋。
葉修擡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啪，響聲在客廳裡迴盪，蕩起的是一層寂寞的塵埃。
爲什麼要說那些話？爲什麼？
葉修雙手揪着頭髮，想不明白，真的是因爲蘇莞嗎？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可是，那些話已經說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表叔的眼鏡並沒有摔壞，葉修剛撿起來，表叔的門開了，那人提着一個行李包站在門口，跟他來時的裝扮一樣。
葉修的心裡突然又升起一股無名火：“你他媽要走？”
表叔把眼鏡拿回去戴上，聲音平平：“我覺得，我還是住學校比較好！”
其實他本來就不想住葉家的，如果不是族裡的長輩揹着他聯絡了葉爸，也許，今天這些事就不會發生吧。
葉修惡狠狠的瞪着表叔，就像一頭受傷的幼狼，無助着卻也固執着，他心裡又氣又急，又憤怒又委屈，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會沒頭沒腦的朝表叔喊：“我他媽跟你說的話你都全都當屁了嗎？我說了，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永不分開，你他媽沒聽到嗎？”
表叔清清冷冷的視線透過鏡片落在葉修的臉上，然後，他居然笑了，卻說：“阿修，謝謝你把我當家人，可是我不能成爲你的家人。”
如果不曾擁有，就不會失去！
“爲什麼？因爲我剛纔說的那些胡話嗎？”葉修一把抓住表叔的胳膊：“你生氣了，不，雲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混蛋，你揍我。”
葉修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完全忘記了蘇莞，忘記了他被人揹叛的事，只想留住表叔。
“我早就該離開了。”表叔垂下眼眸，語氣堅決，卻沒有說明原因，翻來覆去還是那句：“我覺得，我還是住學校比較好！”
他說話軟軟綿綿的，看不出有多生氣，也看不出絲毫不生氣，就好像，不管今天有沒有發生蘇莞的事，不管葉修有沒有說那些話，他都會走。
葉修捏緊了拳頭，怒火燒得他腦仁疼，他實在不懂，他老葉家究竟哪點對不起雲帆了？
突然多了個叔，他認了！
葉爸葉媽對雲帆好，不管是要供他上學，還是給他買房娶媳婦兒，他也不介意！
雲帆要他用心學習，他聽了！
他跟他一起做家務，把葉媽徹底解放，他也挺高興，女人嘛，總是應該多疼點，誰叫那是他媽呢？
放假了一起做飯一起學習，偶爾吵吵架，被表叔說兩句，不管心裡認不認同，他也都聽了。
難道，這還不是一家人嗎？
甚至……葉修突然發現，跟表叔比起來，連蘇莞都不算個啥了！
但是，這個不知好歹的，原來就像自己猜測的那樣，一直都有離開的打算。
葉修上前一步，緊緊盯着表叔的眼睛，惡狠狠的樣子就彷彿要從表叔的脖子上撕下一塊肉來：“你他媽就是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姓雲的，滾吧滾吧，滾的遠遠的，你不是要自食其力嗎？你不是要在這座城市安身立命嗎？滾，從此以後，你他媽就跟老葉家沒有半點關係了。”
表叔卻突然伸手揉了揉葉修的腦袋：“阿修，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過去的？就是我軍訓住院那次，是嗎？”
葉修如遭雷擊，他竟然忘了……
表叔還是笑，笑得很傻，比哭還難看：“謝謝你和你爸對我的維護，我不是不知道你們對我好，我只是，不得不離開。你放心，你說的那些話我已經忘了，我早已不是五年前的雲帆，我也不可能被你們維護一輩子，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要去過，不論艱難險阻，我總會邁過去的。”
葉修突然覺得，他自己比當年那些無知的村民還要可惡，不，是可惡千萬倍，比拋下表叔的穆非還要不是東西。
雲帆真的走了，帶走了所有的衣服，留下了一櫃子的書。
葉修渾渾噩噩的回房打遊戲，他戴着耳機，音量開的很大。
所以他不知道，那晚葉媽很晚纔回來，一臉的失魂落魄。
他也不知道，那晚葉爸一直沒有回家，第二天葉媽一大早就出了門，於是他們都不知道表叔已經走了。
表叔不敢給葉爸葉媽打電話，葉修更不敢。
葉修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就是在那天，他氣走了表叔，然後他的家也跟着沒了。
很多年後葉修總是想，如果葉爸沒有婚內出軌，如果他沒有變成沒人要的可憐蟲，表叔還會回到他的身邊嗎？
如果表叔沒有回到他的身邊，那他的一生一世要許給誰？
所以說，上帝在關上門的時候，還真會給你留一扇窗！
第二天，葉修又渾渾噩噩的過了一天，天黑了很久他才發現，家裡還是隻有他一個人，葉爸葉媽還沒回家。
葉修想着要把表叔離開的事告訴葉爸葉媽，剛掏出手機，葉媽的短信來了，是一家酒店的名字和門牌號。
葉修百思不得其解，電話撥回去卻沒有人接。
不做他想，葉修拿着摩托車鑰匙出了門。
酒店離葉爸的公司很近，葉修踏進去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有點慌，他看見酒店的前臺小姐溫柔的朝他笑，感覺有點像在做夢。
敲門，裡面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誰呀？”
葉修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能說他不懂葉媽這個短信的含義嗎？
如果來的路上他不懂，那麼現在，他懂了。
“葉世康，如果你出現在裡面，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葉修這樣對自己說。
門開了，一張女人的臉出現在葉修眼前，她並不比葉媽年輕漂亮多少，穿的中規中矩，一看就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模樣。
看見葉修，女人明顯吃了一驚。
葉修冷笑：“你認識我？”他已經看見，那個懷裡抱着一個男孩子的中年男人，真是他的爸爸葉世康。
“小修？你怎麼……”葉爸放下孩子，他腳步剛一動，那小孩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眼巴巴兒地望着他：“爸爸爸爸，你又要走了嗎？”
那一刻，葉修的眼眶突然一熱，他以爲他哭了，其實沒有，巨大的“驚喜”讓他忘記了難過，更何況，他不是女孩子，不會動不動就哭。
他看了看那個小男孩，大概三四歲，長得虎頭虎腦的，有七八分像葉爸，得，連親子鑑定都省了。
葉修勾了勾脣，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想到了雲帆，想到他嘴角一直掛着的笑。
原來，人不一定要在開心的時候纔會笑。
“葉世康，你還真給我生了個弟弟啊……”葉修是在笑，眼神卻非常冰冷，那孩子被他的表情嚇得撲進了那個女人的懷裡，女人諾諾地看着葉爸，滿臉不安。
“小修，我們談談，來，你進來！”
葉修看了看站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終於忍不住呸了一聲：“我是想要個弟弟，但是葉世康，誰允許你跟別的女人生了？你問過我媽問過我了嗎？”
葉爸臉色也不好看，被兒子“捉｜奸”這種事，確實丟臉：“小修，你先冷靜，我們談談，好嗎？”
“談什麼？你要跟我談什麼？你跟我媽談了嗎？是要離婚還是維持一夫兩妻？葉世康，你真不要臉，我都替你騷的慌。”
“葉修！”葉爸大喝一聲，老臉漲的通紅。
那個女人輕輕的哭起來：“老葉，我，我還是先走吧？”
不等葉爸說話，葉修又是一聲冷笑：“喲，應該哭的難道不是我和我媽麼？這位大嬸，你哭什麼？你搶了別人的老公，你兒子搶了別人的爸爸，你和你的賤種還好意思哭？”
“葉修！”……啪！
葉爸看着自己的手，葉修看着他爸！
就算小時候弄壞了葉爸最最寶貝的模型，他也只是用拖鞋揍了他屁股；就算他把家裡拆了個地兒朝天，葉爸從來都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就算……算了，多說無益，葉修覺得他這兩天一定是走了黴運，爲什麼要遇到這些破事兒呢，爲什麼？
“小修，爸爸……對不起，我是……”葉爸滿臉懊悔，但是巴掌已經扇出去了，他祈求的看着葉修：“小修，不管怎麼樣，他是你弟弟，他……”
“住口！”葉修冷冷地看了女人和孩子一眼，眸中滿是輕蔑和厭惡，然後，他把同樣的視線落在葉爸的臉上，上前一步，聲聲討伐：“以前那些所謂的加班都是騙人的吧？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葉世康，你對得起我媽對得起我嗎？你不是說你愛殷月秀嗎？你當年不是廢了牛鼻子勁才把殷月秀娶回家嗎？她哪點對不起你了？哪點啊，你說！”
“小修，我跟你媽，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不懂，你知道你媽……是，她是漂亮能幹，但是作爲男人，誰不希望回家後有口熱飯熱燙等着？誰不希望老婆知冷知暖的？不說我，難道你就沒有感觸嗎？這麼些年，她做過幾頓飯洗過幾次衣服？”
“閉嘴！”葉修捏緊拳頭，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衝：“別說我小，更不準說我媽，那是我媽，她就算千不好萬不好，那她也是我媽。她沒有背叛你沒有背叛我，更沒有背叛我們的家，葉世康，別給你自己的背叛找藉口。我不聽，死也不聽！”
“小修，你別這樣，你聽我說，你方阿姨是個好……”
“你別跟我提這個女人。”葉修看着他爸：“爸，我再叫你一次爸，我問你，跟不跟我回去？”
葉爸驚訝的瞪大眼睛：“小修，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選擇我和我媽，你就跟這個女人和他兒子斷乾淨，選擇她們，那麼，我跟我媽就……”
葉爸一把抓住葉修的胳膊：“小修，你別逼爸爸！”
葉修眨眨眼，把控制不住的淚意眨了回去，他吸了一下鼻子，甕聲甕氣的說：“你知道嗎？我昨天還在跟雲帆強調什麼是家人，爸，你告訴我，什麼是家人，什麼是親人，如果她們是你的親人，那我和我媽呢？”
“小修，對不起，爸爸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不！”葉修搖搖頭：“你最對不起的是我媽？是，她是家務做的不好，但是她把最好的年華給了你，還給你生了個兒子。葉世康，你不能享受了一個女人的貌美如花，現在卻嫌棄她不會做飯持家，你沒那個資格，你不配。”
葉爸拉着葉修不放，心虛的眼神卻頻頻落在那一對母子身上
“小修，你先聽我說！”
還能說什麼呢？
葉修見葉爸這個時候還不忘用眼神安撫那個女人，心中對葉爸的失望已經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
“算了，我也不逼你做出選擇了。”他看着那個女人和孩子，冷聲對葉爸說：“今晚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去跟我媽說清楚吧，是離婚還是怎麼樣，我不管，你們也別問我的意見。”
說完，葉修奪門而出，前腳跨出門的那一刻，淚水潸然而下。
雲帆，我所謂的家原來如此不堪一擊，你走了，我爸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