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撩情,暖陽柔柔照着。河柳岸邊集市熱鬧非凡,各類船隻停靠岸邊,商行旅者涌集在這裡,店鋪攤販一直延伸到碼頭處,猶如一條長龍,貫穿了皇城長街。
華葛國的集市每日都有,但是最爲盛大的,便是初春的“春鬧”,春鬧一般會持續整整十天,白天買賣商品,夜裡燈燭花火,這期間不僅會有華葛國各城各縣的商販遊客趕到皇城,其間也不乏被吸引而來的異國遊客。
杉兒領着兩個王府的侍女在這集市上挑選着一些生活用品。林逸之一般只有到了晚上,纔會回王府休息,其餘時間都在宮裡忙碌政事,王府裡沒有了王爺與王妃,也跟着少了侍衛與僕人,府裡所需用品再不用批量購進,只需要杉兒偶爾出來購買一些,便已足夠所需。
眼下,杉兒已經升爲王府的總管。雖然她不過十八、九歲,但是自小便進府爲婢,在府中資歷算高,並且聰敏機靈,加上府中無非是些閒事,她倒也算輕鬆。
入春之後,杉兒的情緒一直有些抑鬱,每當她想起昔日的王妃,總會傷懷的落下淚來……
新進的侍女總會對這個有着傳奇故事的王妃抱着極大的好奇,追問不停,而那些問題無非都是,“她真的是狐妖嗎?”“她有多美?”“她是被陷害而死的嗎?”
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杉兒只能乾生氣,然後無奈的送她們三個字——“不知道!”
那場叫人膽戰心驚的大雪昭示着她的冤屈,……但是她始終是揹着弒王的罪名而死。
百姓們紛紛謠傳着她無邊的妖法,但是她始終沒有保全住自己的孩子,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這是極度諷刺的話題。
杉兒不喜歡。
她時常會想起左顏汐在那年春天覆生回府後說的一句話——“春分已到,此乃我再生之時。”
她的王妃,顏笑妍妍的回來,一反曾經嬌弱,眉帶魅顏。儘管她後來知道,左顏汐不再是左顏汐,是妖,是狐妖,但是,她卻認定了這個王妃……
她說:“春分已到,此乃我再生之時。”
娘娘,你看……春天又到了……
你在哪呢?
“杉兒姐姐,你看這塊布料怎麼樣?”
一名侍女拉了拉杉兒的衣袖。
“呃?”杉兒回過神來,“我看看。”
布料摸起來的確是輕軟舒服,杉兒滿意的點點頭,問道:“老闆,這布料還有別的顏色嗎?”
“怎麼?這種橙金色不好看麼,姑娘?”賣布的大娘問道。
“杉兒姐姐,這顏色挺好的啊,你不喜歡嗎?”一旁的侍女也問道。
杉兒柔和的笑笑,“不是不喜歡,我想拿它做牀幔,西苑的已經髒了,卻找不着合適的替換。”
“橙金色的布料做牀幔也很合適啊。”
“不好……西苑的牀幔一向都是白色的,王妃娘娘不喜歡濃重的顏色。”杉兒側頭對侍女回道。
“白色的話,我這裡還有一匹。”賣布的大娘走到店後,不一會便抱了一卷白色的布料走過來,“姑娘看看,行嗎?”
杉兒摸了摸,歡喜的笑起來,“謝謝大娘了。”
侍女接過布,付過錢,便出了店門。
集市熱鬧,人來人往,兩名侍女歡天喜地的跑向每個攤販。
“杉兒?”
“塗大人?”杉兒回過頭,看見塗龍走過來。
塗龍一身亞灰色的寬闊衣衫,隨意間顯出幾分英氣。
“塗大人出來辦事嗎?”
“沒有,只是四處走走。”塗龍難得的露出少見的笑,“這幾天不是正春鬧嗎,我出來看看。”
杉兒笑笑,問道:“柳大人還沒回來嗎?”
“他每次都這樣,回來只是呆幾天便出去了,這次可能又得一個多月才能回來吧。”
“啊……可惜柳大人不能看到今年的春鬧了。”杉兒有些惋惜,她不知道柳言是因什麼而頻繁出遠門,想來,也應該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吧。
一陣鞭炮聲響起,塗龍尋聲望去——
“那邊好象有新開張的店鋪……”
杉兒望過去,不過那裡擁擠着很多人,她身形嬌小,看不分明。
“我過去看看,杉兒你接着買東西吧。”塗龍說着,便走向了人羣擁擠處。
“杉兒姐姐,我們也去前面看看吧。”
“好啊。”杉兒牽起裙襬也走向鞭炮聲處。
鞭炮聲噼裡啪啦響過,兩隻舞獅子來回歡舞,鑼鼓陣陣響,一張極大的黑木鍍金牌匾被掛掛高起——玉葵蓮酒居。
“玉葵蓮?!”塗龍的心猛的怔住!
玉葵蓮正是左顏汐死前所飲的毒酒!——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塗龍又細看這家酒居樓,店面相當大,分爲三層,裝修別緻清雅,看來老闆費了一番心思。
如此想着,忽然鑼鼓聲停,店面大門門口走出一個女人,看她年紀約莫三十五、六,體態豐盈,面容嬌好,別有一番韻味。只見她雙眸含笑向衆人曲了曲身,聲音清脆而爽朗:“謝謝各位捧場,我玉葵蓮先謝過大家熱情捧場,今日是我的酒居第一天,希望大家能不醉不歸!”
玉葵蓮笑得大方而不失禮數,頗得人好感。
“老闆娘好相貌!第一天開張不如免了酒水錢得了!”人羣裡有人嬉笑着高呼道。
玉葵蓮咧嘴一笑,風情萬種——“這位大爺說笑了,我這可是小本生意,酒絕對是好酒,價錢絕對公道!大家進去一嘗便知!”
“藏的是什麼好酒啊?!”人羣裡又有人發問。言中也帶着笑,並沒有爲難意味。
“皇城裡的酒,我這酒居里都有,還有一種!保管大夥沒嘗過!”
“別賣關子了!老闆娘你給介紹介紹呵!”
“我玉葵蓮賣的,當然是玉葵香!”玉葵蓮歡笑着答道。
“這酒是什麼名堂?沒聽說過啊!——”
“大家可知有一種叫玉葵蓮的藥草?這種藥草摻進酒裡,會讓酒變得酐美無比,猶如仙酒,同時卻有奇毒!能致人於非命!”
“哎喲!這漂亮的老闆娘莫不是想毒死我們咯?”
衆人皆笑。
“呵呵……”玉葵蓮笑起來,“我賣的玉葵香可沒毒!但是味道絕對可比那玉葵蓮!請大夥進店裡來品嚐!——”
幾番鬨笑,人羣紛紛涌進這玉葵蓮酒居里——
塗龍稍稍鬆了口氣,打量了半天,這玉葵蓮看起來確實只是尋常的生意人,沒什麼可疑的地方,聽她說了這幾番話,酒居叫這名字倒也不奇怪了……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塗龍這麼想着,心頭終於緩解了剛纔突然而來的緊張感。
而人羣裡的杉兒,看了一會熱鬧之後見人們紛紛走進酒居,她不是喝酒人,想來無趣便作勢要離去。
“呵呵……”
一絲輕微笑聲入耳,杉兒猛然怔住!呆愣在原地——
這聲音是?!
杉兒急忙回頭張望,又一羣人走向酒居,擋住杉兒的視線,杉兒慌張而失神的四處尋望!——
娘娘!是王妃娘娘的聲音!!!
可是,哪裡有左顏汐的身影——
四下裡擁擠着各類人物,商販,遊客,書生,賣藝者……人來人往,紛擾了杉兒的眼睛。
哪裡有左顏汐的身影……
“杉兒姐姐,你怎麼了?”身邊的侍女問道。
“你們聽見沒?!你們聽見沒?!!!”
“聽見什麼?”
“笑聲!剛纔有一聲很輕很輕的笑聲!你們聽見沒?!!!”
“笑聲?……杉兒姐姐你是不是聽錯了?這裡這麼吵,如果是輕輕的笑聲怎麼可能聽得到啊……”
聽錯了?
……聽錯了?……
杉兒一下懵住了。
——也許,她是真的聽錯了……因爲,王妃娘娘已經死了啊……早已經在去年的春分死去了……
王妃,不會再回來了……
杉兒覺得心裡沉沉的,呼吸不暢。
“……我們回去吧。”
出於好奇,塗龍還是走進了玉葵蓮酒居。儘管一切都能解釋,但是他對這酒居的名字還是有些介懷。
玉葵蓮酒居開張大吉,第一天便賓客滿座。
店小二手腳伶俐,很快爲塗龍清理出一張桌子來。
“客官您坐,您要喝什麼酒,來什麼小菜?”
“酒就要你們的招牌酒玉葵香,菜就不用了。”塗龍說道。
“好,您先坐着,小的這就給您拿酒去!”
沒有多久工夫,店小二就端了一個白玉瓷瓶小跑過來。
“客官您的酒來咯——”店小二誇張的一聲吆喝,將酒高高舉起,又穩穩放在桌上。
“這酒瓶倒真是小巧……能裝得下多少酒?”塗龍笑問起來。
“客官千萬別嫌酒少,酒貴於香,我們店的玉葵香絕對值得讓您花這份錢!”
“是嗎?”塗龍無謂的一笑,執了瓶把倒出一小杯酒來。
——放在鼻下聞了聞,果然香醇!
一杯酒飲下,冰澈凝香,回味無窮——心腹清冷下來,緩之又開始變得溫熱……心肺間感到一股暖流,十分舒適。
“這酒……”塗龍一時竟無法形容了。
“這酒如何?”
塗龍愕然擡頭一看,玉葵蓮笑盈盈的於他的側旁坐下,“客官覺得這酒如何?”
塗龍一笑,“在下佩服,從未喝過這種妙酒,趕問老闆娘是如何配方?”
玉葵蓮拂袖而笑,“與一般酒的釀造也都一樣,只不過加入了一種東西。”
“是什麼?”塗龍不禁問。
玉葵蓮笑得更加開懷起來,“公子笑言了!莫非公子也想開一家酒居麼?”
塗龍一愣,發現自己的失言。這種配方又怎麼會輕易告訴外人?
“啊……在下唐突了,在下一時好奇,還請不要見怪。”
玉葵蓮似乎並不介意,仍是歡喜的笑着,“公子你若喜歡,以後常來便是,玉葵蓮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公子請慢用吧。”說着,玉葵蓮便站起身走向其他客人了。
塗龍笑笑,繼續喝這極爲香醇的玉葵香。
卻不知,有一雙眼睛,正冷冷的注視着他——
玉葵蓮緩緩步上酒居的三樓,樓下賓客喧譁,好不熱鬧。
三樓是清一色的廂房,玉葵蓮走近最裡的一間,輕輕釦門。
“進來。”房裡傳來天籟般美妙的聲音。
玉葵蓮推門進來,並小心的重新合上門。她轉過身,看着眼前白衣女子。
“我試探過了,他沒有起疑。”
白衣女子低着頭坐在一把暗紅色的老木雕椅上,青絲垂落,看不清面容。她聽到此話,似乎有了一些反應,卻也只發出了一聲冷冷的笑——
“呵呵……即使有懷疑過,現在也該放心了吧……”
“那我下一步是……”
“繼續做你的酒居老闆娘,生意越火越好,我隔些日子再過來。”
“我知道了。”
靜謐的山谷裡,白狸與白鬚老人正閉目靜坐。
忽然聽得一陣輕風忽忽而來,再一睜眼,便看見一個白衣輕紗,曼妙如仙的女子躍進寒池——水花濺起,冰玉芙蓉透徹的腰肢隨着漣漪輕搖。
“汐兒,以後要早些回來,莫傷了這剛成形的身子。”白鬚一半責備一半憐愛的說道。
女子將整個身體沒入寒池,似乎十分舒適。
“雖然已經復原了你自身的軀體,但是血氣尚有不足,你還是在谷中休養些時日比較妥當。”白狸也在一邊勸道。
汐兒浮出水面,一臉嬉笑,“呵呵……白狸什麼時候起變得跟爺爺一樣嘮叨了……”
“罷了罷了……”白鬚無奈的笑嘆,“白狸,隨她去吧……”
“本來嘛……”汐兒走上岸邊,髮絲溼漉,體態玲瓏,“在谷裡呆着,又怎麼能補我的血氣呢?”
話音落下,白狸看見她眉眼裡帶出魅笑——
“萬事小心。”白狸輕吐出四個字。
“該小心的,可不是我。”她眼裡,透着妖媚蠱惑……
玉葵蓮酒居里,賓客迎門,生意紅火。老闆娘前前後後張羅着,忙得不亦樂乎。
一樓的一桌文人雅士,一邊品着美酒,一邊談論着天下奇事。
其中一個青衫儒士飲下一杯酒,不禁嘆言:“一年以前我華葛軍大敗東諸,先皇設宴慶功,我曾有幸前往,那可真是美酒當歌,琴瑟繞耳,沒想到如今竟然品到這玉葵香,果然是好酒啊!”
“你去參宴過?那你可曾見過王妃左顏汐?——聽聞她貌美無比,絕色傾城。”另一位黃衫男子問道。
“何止是絕色傾城,普天之下怕是再難找到此等佳人啊!”
“她真有這麼美?”黃衫男子仍是追問道。
“絕無虛言!有此等容貌,先皇爲之傾倒也是理所應當……”
“哎喲……這幾位公子……”玉葵蓮搖着一把小巧輕羅扇走過來,她面帶春風,笑意暖人,“真是不好意思,我在皇城裡開這小店,還請公子們不要談扯到政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呵……”
“啊……一時興起,還望老闆娘莫要見怪。”青衫儒士面帶歉意的說道。
“公子千萬別這麼說,是我掃了你們的興纔是——小海,給這桌的客官們免費再添一瓶玉葵香。”
“老闆娘客氣了……”這幾名儒士文人笑起來。
玉葵蓮陪着一笑,又道:“只是方纔這位公子所說的,有些地方我略有些不能贊同……”
“哦?在下陸旭風,敢問老闆娘哪裡不能贊同?”青衫儒士含笑問道。
“王妃左顏汐未出現以前,天下人都認爲皇后秦氏是最美的,而後左顏汐嫁入王府後,天下人又都認爲左顏氏是最美的,天下人之所以認爲左顏氏美,是因爲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
“老闆娘的意思是……你見過比左顏汐更美的女子?”陸旭風帶着些許無法認同的笑,如此問道。
桌上另外幾名文人也搖着頭笑起來,“天下間,怎麼可能還有比左顏汐更美的女子,如果有的話,恐怕就是仙子了……”
“就是仙子啊……呵呵呵……”玉葵蓮**的笑起來,一陣又一陣。
文人們不解的望着玉葵蓮,一臉茫然。
陸旭風更是不解,“你說的是……”
“各位可曾聽說過,前不久在齊河縣發生的事?”
文人中的一個撲哧一笑,“老闆娘不會是把那事當真了吧?!”
陸旭風轉過頭問他那位好友,“齊河縣發生什麼事了?”
“前段時間傳聞齊河縣有神仙下凡啊,哎……真是無稽之談。”
“確實是無稽之談。”玉葵蓮點點頭,微笑回道。
“你老闆娘你的意思是……”
玉葵蓮就桌坐下,笑道:“根本不是什麼神仙,只是有位絕美的女子在河上泛舟,因爲太過美麗而被錯當成了仙子罷了,驚得岸邊百姓都紛紛爭拜。”
“竟有這等事?!”文人們突然來了興致,也有些不能相信,“再怎麼漂亮也不可能會被當成仙子啊……老闆娘可不要信口開河啊!”
玉葵蓮笑起來,“哈哈……公子們啊,我玉葵蓮就算要騙,也得挑對象,各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我玉葵蓮怎麼會騙你們呢?——事實上,那位姑娘正是我店裡的常客,每月都會來我店中喝這玉葵香。”
“此等佳人,爲何從未有人見過?”陸旭風問。
“姑娘行事不愛張揚,每次飲酒都在三樓的廂房內。”
“哦?……”陸旭風眼裡放出光彩,來了興致,“可否請老闆娘爲我引見?”
“如此的話,我也需要老闆娘引見一番了……”黃衫書生也笑着請求起來。
其他兩位也笑着想要引見——
玉葵蓮呵呵笑起來,“公子們太擡舉我了,我一定會代爲轉告,不過姑娘願不願意見,就只能看各位的造化了……”
陸旭風笑笑,“那就有勞了。”
黃昏斜日,谷底依然幽幽。汐兒側躺在池邊,一隻手不經意的搭上小腹,心頭一股空落與哀傷襲上來,她低下眉眼……
身後腳步聲傳來,汐兒回過頭,見是白狸。
“這就是名單了——”白狸遞給她一張薄紙,上面羅列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多少人?”汐兒淡然問道。
“全是午時三刻誕下的,足夠你補足血氣了。……剩下的,還是放過吧。”
“我知道,我只會取之我所需。你放心吧。”
白狸望着汐兒,不由得嘆了口氣——
“你不打算去見他嗎?”
“他?”汐兒輕佻的一笑,“我爲何要去見他?……他是殺死我孩子的兇手。”
“汐兒……”
“你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只想爲我孃親報仇,幫她導進五行輪迴,其他的就無須再提了。”汐兒的眸子冰冷,絲毫沒有溫熱的光。
“那人的身份還沒查出來,你打算怎麼做?”
“哼。”她冷笑一聲,“惑亂四國。”
白狸心底一沉——
金星消逝,四國紛亂。
果然,一切早有定數……果然,不能改變了……
四國紛亂,天將不天,國將不國——
這就是汐兒母親的怨恨嗎?
這是神明的責罰嗎?
“汐兒……”
“怎麼?”
“一切小心。”
“……呵呵……”
汐兒笑起來,躍進寒池。
水面驚起一圈圈漣漪,芙蓉花嫵媚,寒池香醉人。
她不想再見那個人了……再也不想看見他……
她不再是左顏汐,也不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是復生了。
再不用揹負左顏汐的一切。
她是她自己。
——沽月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