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懶散的罩着這個金碧輝煌的宮廷,空氣裡是微微潮熱的風。一株一株的老樹偶爾擺動墨綠的枝葉,濃濃涼陰也跟着抖擻。秦嵐虛弱的躺在牀上,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
這張美麗卻也蒼白的臉龐透過窗檁側看着院中的一草一木,眼神閃爍。
她的傷並沒有危及性命,但是的確夠嚴重。
秦嵐撫上傷口,一陣刺痛遍佈全身——她卻笑了。
因爲她覺得這是值得的。
“皇后娘娘,藥煎好了。”萍兒乖巧的端着藥走到秦嵐面前。
她也留心看到了秦嵐那詭異的笑。
秦嵐回過頭來看着萍兒,依然笑着。
“娘娘,萍兒扶您坐起來喝藥。”萍兒說着,一手放下藥,去扶秦嵐坐起。
秦嵐靜靜的躺在牀上,輕輕搖着頭。
“娘娘?”
“多乖巧的丫頭,可惜了……”秦嵐輕吐出聲。
“娘娘……萍兒不明白……”
“你怎麼會不明白呢……”秦嵐微微笑着,“我派出死士的時候,不就是你放出信鴿嗎?”
萍兒一臉慘白,倏然跪下,“娘娘!奴婢沒有啊!奴婢真的沒有啊!”
秦嵐靜靜的看着她,“我防着皇帝,防着王爺,卻忘記了防着身邊的人……呵呵…………”
“娘娘!娘娘真的誤會奴婢了!奴婢絕對沒有做過不利於娘娘的事啊!娘娘!”萍兒跪在地上急切的申辯着,秦嵐卻似乎什麼都沒聽進去,她只是輕輕笑着。
“因爲你,我爹被罷黜了……現在不得不倉皇逃命……”秦嵐輕輕舉起手臂,指向屏風後面,“你看那邊。”
萍兒看過去,只見屏風後面走出一個侍女模樣的人來,待那女人走近,心裡竟是一驚!——因爲那女子不僅身形與自己極其相似,並且容貌上也有三分相似!
“你本來就是王府裡的平兒,勉強成爲我的侍女萍兒確實太難爲你了。”秦嵐聲音清冷,“所以,我覺得從今天開始,你不必再做萍兒了。”
平兒心底一沉——自己應該是逃不掉了。
但是她不甘心啊!如果讓眼前這個人代替自己……欺騙王爺……這……這叫她如何能甘心?!
進宮時她就知道自己以後凶多吉少,但她沒想到,皇后這麼快查出了她的底細……
“玉姑姑一定很寂寞了……你也該去陪她了。”
秦嵐斂起了笑,眼神裡只是殘忍。
地上跪着的人,此時卻沒有任何求饒的聲音。平兒低着頭,安靜的等着即將降臨在身上的任何事情。
沒有任何懸念了。
她知道皇后的殘忍。
一聲輕細的哨響,秦嵐的房中閃出兩道黑影。那是她的死士……
白光閃過,一地紅染。
秦嵐冷冽的聲音響起——“召集所有人圍守每個城門,林然的人正在找左顏汐的下落,你們一定要盯緊……有任何情況,回來告訴我。”
林然的人馬的確在不分晝夜的尋找着左顏汐的下落,甚至已經尋到了蹤跡,林然也猜測到左顏汐去了雪山,但是大批的人馬進入西婪境內會引起西婪邊關士兵的注意,而且,即便是到了雪山,一般人也無法安全上山。
林然的指示是,守住城門,因爲左顏汐總有一天會回來。
整個皇城,彷彿被鋪撒了厚而密集的網,一層又一層,一層套一層,一層牽一層……
林逸之進宮時,秦嵐已然坐起,宛如一個勝利者,安靜卻傲然的坐在牀頭。她在等,等林逸之的到來。
她的牀前掛着珍珠串簾,簾前放置着雪紗屏風,屏風前兩側是絳紅的木椅,林逸之來的話將會坐上其中的一把木椅上。
這是她第一次以正規的會客之道見林逸之。
在林逸之面前,她從來不是皇后,但是這一次,她必須是。
林逸之如期而至。
他修長的身影邁進房裡的那一刻,秦嵐心裡一陣發緊。儘管如此,秦嵐還是平復了心情,清聲道:“王爺來求見本宮,不知所爲何事?”
林逸之對這種改變倒沒有特別驚訝,他含眉掃視了一下四周,瞥見屏風後面隱約站着一個侍女,身形與平兒相似,心裡這纔有些放心。
“我特來看望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感覺好些沒?”
秦嵐輕輕笑起來,“王爺何必故作姿態?你爲了你的王妃,也真是頗費心力啊。”
“我想皇后娘娘是誤會了,我來這裡並不是央求娘娘你高擡貴手。”
秦嵐一愣。
林逸之又道:“我只是想問一下皇后娘娘,是否知道被罷黜的老丞相在回鄉途中遭到埋伏一事?”
“…………情形……如何?”秦嵐一隻手緊緊抓住身上的薄被,白皙的手指發緊得顯出青筋來。
“娘娘不必憂心,老丞相已經被我的人救下來了,只是年邁體衰,我擔心他熬不到回來看您了。”林逸之字字說道。
“沒想到……林親王也會使出這種卑鄙手段……”秦嵐咬着牙道。
林逸之輕輕挑眉,“請皇后娘娘諒解,非常時刻只能使非常手段。”
秦嵐冷哼一笑,“那麼我只能說聲可惜了。——左顏汐打傷本宮已然是事實,即便是陛下現在不肯發佈通緝,這個罪名她也背定了。”
林逸之一驚——是林然不肯下令通緝?那爲何還四處尋找左顏汐的下落?這裡面究竟是怎樣的因因果果?
難道……林然知道左顏汐的身份?……不,應該不可能……
林逸之又看向屏風紗簾後模糊的身影——他仍舊不能相信,傷秦嵐之人會是左顏汐。
“親王爺最好能將我爹完好無損的帶回來……否則,本宮很難向你保證什麼。”
“請皇后娘娘諒解,我只能盡力而爲,娘娘應該知道,要取丞相性命之人,非我一人能夠獨擋。”林逸之略略欠身,“在下告退。”說完,便大步邁了出去。
秦嵐冷冷看着,心裡有些寒意。
她從未想過,她會與他兵戎相見。
手上緊緊拽着的,是剛剛來自東諸的飛鴿傳信。信上內容草草幾筆,卻叫秦嵐的心涼了徹底。
——她必須依陛下之言而行嗎?不……不行,那樣的話她會永遠失去林逸之……也許她可以做一些改變,也許。
只要她成功了……她便可以做林逸之名正言順的妻了……
“萍兒。”
“奴婢在。”那名與平兒身形相似的侍女欠身迴應道。
秦嵐看向案上所放的一個小巧的碧綠瓷瓶,眼神變得陰冷。
那侍女彷彿懂得她的心思一般,碎步走過去,小心端起瓷瓶。“奴婢這就去辦。”
秦嵐點點頭,“完事之後把剩下的毒藥處理好,別讓人發現了。”
“奴婢知道了。”
萍兒將瓷瓶收進懷中,又碎步邁了出去。
“左顏汐,我不會放棄利用你的任何時機的。”
新月宮的寢房中,隱隱傳來陣陣陰冷的笑聲……
與此同時,親王府裡卻傳來了另一則消息。
林逸之剛剛回到府中,塗龍便已經趕回——“王爺!”
“出什麼事了?”
“柳言奉命前去阻截皇帝的親衛隊,雖然救下秦連,但是在趕往皇城途中,被另一批人馬伏擊了!”
“什麼?!另一批人馬?!”林逸之大爲吃驚。難道林然安排了兩批人?不可能啊……他已經將大量兵力調去尋找左顏汐了啊。
塗龍斂着眉,沉沉點點頭。“剛收到傳信,柳言說那批人出手毒辣,直取秦連的性命,最終難保秦連的周全……”
林逸之沉思片刻,又道:“有查出那批人的底細嗎?”
“柳言在信上說是些穿着平民衣服的人,但是在殺死的殺手其中一個身上搜出了東諸國出產的腰帶。”塗龍頓了頓,又說道,“王爺,雖然不足以認爲殺手來自東諸,但是也有很大嫌疑。”
“東諸……”林逸之鎖緊了眉關,東諸與秦連又有何關聯?爲何要取秦連的性命?
……與秦嵐也有關聯嗎?這件事,林然知道嗎?
林逸之覺得有些亂了……他已經開始無法確定,這一切是否都與他親愛的王妃,左顏汐相關?
難道,她真的是回來報仇的嗎?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說得通……可是,她從來沒有害過自己。……那麼,林然呢?他又知道多少?還是他將揹負所有的仇恨?
不,不……汐兒不是回來報仇的!……她是他的妻子,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他無法接受,他的妻子死而復生是爲了報仇而來……
怎麼會呢?
大雪猶如悲鳴的魂,巍峨的雪山上傳來聲聲鬼一樣的哭嚎,怨念迴盪山谷,就連山底守侯的人,聽了這哀鳴也不禁顫抖。
“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冷得要命……”一個人一邊拼命搓着自己的手掌,一邊抱怨着。
這羣人差不多有三五個左右,他們圍聚在一個簡陋的草棚裡,山上是不眠不休的暴風雪,山下雖然沒有風雪,卻也冷得寒人。
一個滿臉鬍鬚的中年男人提起水壺又倒上一杯熱茶,滾燙的熱茶在傾倒片刻已經降溫不少,待那男人嗪到嘴邊時,已經只剩勉強的溫熱。男人皺起了眉,滿臉無奈。“這鬼地方連根草也不長,什麼都沒有!吃硬饅頭也就算了,現在連喝口熱茶都這麼難!那見鬼的左顏汐再不下山,我們幾個非死在這裡不可!”
其餘的人也開始附和起來——
“你們說那左顏汐在那山裡頭呆着幹嘛啊?都好幾天了,不會已經死在山裡頭了吧?”
“我看再呆下去,就算她不死,我們也得死在這裡!這鬼地方怎麼這麼冷!”
“陛下想抓左顏汐幹嘛這麼大費周章啊,她只是個女人,居然要出動那麼多高手,咱們幾個還要在這裡守着……”
“這該死的地方,每天晚上那風吹的聲音跟哭似的,叫人心裡發毛,根本睡不着……”
“我聽說這山裡以前住了兩條狐狸精呢!會不會是……”
“說什麼胡話呢!身爲陛下的親衛隊,還信這種謠傳豈不是笑死別人?!”
這羣在皇帝身邊的親衛隊隊員,身手都不凡,不過常年錦衣玉食,對眼下嚴酷的氣候自然是非常不適。他們現在在草棚裡你一言我一語,全然忘記了皇帝給他們下達的任務。
——左顏汐一身銀白色沉厚的狐毛披風,身影纖細,杉兒着了一身鵝黃色狐毛披風,乖巧的立在她的身後。
兩人站在高處,靜靜的看着遠處的草棚。
這裡持續了七天的暴風雪讓人幾乎遺忘了時間,左顏汐每日吸取雪山山頂的融雪精華,身體已經恢復正常,眉眼裡的妖魅更勝以往。
嫩如晶瑩石榴的脣微微開啓,聲音如曇絲繚音——“杉兒,看來……王爺在皇城遇到麻煩了。”
“娘娘,山下有人把守,我們怎麼回去?”杉兒在左顏汐悉心照料下,傷勢不僅恢復,面色也更加紅潤嬌人了。
左顏汐看着那簡陋的草棚,思緒有些紛雜。要取那些人的性命,易如反掌,只是……她實在不願意再讓雙手染血,這違揹她要做人的意願……
“因果循環,我已經造成殺孽,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就如同我的母親一樣。”
“娘娘不要這麼想,娘娘殺那些人是爲了救杉兒,娘娘根本無意去傷人的!”杉兒說得懇切。
當她看見左顏汐面無表情的在數秒內殺死衆多殺手時,她心裡也害怕過的,因爲當左顏汐殺人時……彷彿不再是左顏汐了,眼睛裡……是不屬於人類的光芒。可是,她知道左顏汐永遠是她所尊敬的王妃,哪怕真的變成妖怪。
左顏汐聽得杉兒一席話,露出心慰的笑。回頭再看那草棚,只得輕嘆一聲,“下山的路只有這一條,我要送你下去,他們一定會發現的……”
“娘娘能施法讓他們睡一會嗎?”
“雖然他們練過武,但也只是凡人,這種氣候下睡着很容易凍死在山裡。你穿着我給你的披風纔會不覺得寒冷。”
杉兒面露焦急。“這麼久沒回去給王爺報信,王爺一定很着急了……”
左顏汐衝她撫慰的一笑,“不用急,我先下山引開他們,你再離開。”
“娘娘會有危險嗎?”杉兒脫口問出,頓時覺得自己問得可笑,她的王妃怎麼可能會有危險呢?杉兒低頭一笑。
左顏汐也輕輕笑起來,神似春風搖曳。她揮揮衣袖,向山下走去,一頭烏雲發隨風上揚,曼妙如仙。
碎碎的步子,故意帶起碎碎的聲音。
草棚裡的人側目顧盼,遠遠看見一個飄逸的纖細身影緩緩走過。
“是左顏汐!”一個人壓着聲音說道。
“快跟上去!”
一羣人慌忙放下手中暖手的茶追了出去——
山間突如而來白色的霧,擋住這羣人的視線。
“起霧了,快追,別跟丟了!”
“人呢?!”
“的確是朝這個方向走過去的啊!……”
這羣人在山間轉了一會,其中一人突然叫起來——“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
“糟糕!快回去!”滿臉鬍鬚的人急忙喊道。
當他們再趕回草棚,很快發現了另一行腳印,清晰的印在雪地中。
“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剛纔有人離開了……”
“跟着腳印追,一定要追到!”
親衛隊有些慍火,十分惱怒的跟上腳印——
白霧漸漸散去,腳印變得更加清晰了,一羣人歡喜了幾分,步伐也更快起來。哪知突然天空陰霾,烏雲罩頂——漫天飛雪忽至。
“糟了!下雪了!”
“快追!”
“不行了!腳印全被雪蓋住了!”
“該死的!”
一羣人茫然站在一地雪白之中,失了方向。
“這雪來得也太蹊蹺了……”
“……難道這山上的謠傳是真的?……”
“閉嘴!少胡說!”
——山上的謠傳:雪山茫茫紛飛雪,狐妖靈性風雨決,千年藏身美勝仙,旦現身來血染天。
西婪與華葛的疆土以此山而隔,臨山而居的城鎮裡,街邊孩童一直歌唱着這個傳說。
左顏汐站在高處看着這羣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的衛士,心裡覺得幾分可笑。同時,她也揣摩着這羣人的底細……
是林然?……還是秦嵐?……
皇帝與皇后都要抓她……看來,似乎是回不去了……
可是,她想見他啊。
逸之……
空氣中飄來不一樣的味道。
左顏汐警覺的回過身——“現出身來,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純白的雪地裡,隱隱現出一個人影,逐漸清晰。
——那是一個同樣一身白衣的男子。他的衣衫單薄飄逸,皮膚本生的白皙,在雪地裡立着,更顯蒼白。最爲顯眼的,還是他那一頭銀白的長髮與異於男性的妖媚面容。
“這麼寒冷的地方,果然只有雪山的銀狐才能習慣……”白髮男子出了聲。
左顏汐能嗅到他的妖性。
“原來是一隻狸。你爲何而來?”
“在下白狸。爲你而來。”
“我?”左顏汐挑起眉,警惕的看着他。
白狸淡淡的笑,“你還記得鬼魑子麼?”
“記得,一個齷齪貪婪的半妖。”左顏汐輕蔑回道。她厭惡那個鬼魑子。
“我殺了他。”白狸語氣仍舊淡然。
左顏汐一驚,看向他。
“單憑這一點,你就無須再防備我了,左顏汐——你不是一直想讓他死嗎?”
“你殺了他?!”左顏汐直直的看着他,“他雖爲妖類,但也是人身,你殺了他,無異於取人性命,天地修道,最忌諱的就是人妖相殘,你不怕廢了自己的道行?”
白狸輕輕頷首,“你說的很對。不過……我取他性命的時候,他已經淪爲妖魔道,殺妖魔只會積修自己的道行。何況……你不也已經取了幾十個殺手的性命嗎?”
“……”左顏汐默不做聲。她一時氣憤,已經無法挽回,如今,她也並未後悔,“那些人該死。”
白狸輕輕笑起來,“不管是該死,或是不該死的,總之,都已經死了。而且是出自你手。”
左顏汐面無表情,“你來這裡就是爲了譴責我嗎?”
“你不問我爲什麼殺鬼魑子嗎?”
“你不是說爲了積修自己的道行嗎?”
“並不全是這個原因……而且,我修的是佛道,即使殺了他,對我也沒有多大好處。”白狸走近一步,“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監視皇后秦嵐。”
左顏汐顰眉看他,“你是誰的人?”
比起鬼魑子的事,她更關心眼前這個男人是何目的,會不會是第二個鬼魑子,爲了自己的目的,出賣自己的靈魂。
白狸淡淡的笑,“我不是誰的人,不過我曾經爲秦嵐所救,所以幫她辦過一些瑣事。”
“那你現在爲什麼要來幫我?”
“不是幫你,是幫我自己。”白狸的笑容泛起苦澀,“佛門清淨地已經容不下我了。”
“你殺了人?”左顏汐疑惑問道。
“秦嵐腹中胎兒的性命,是我所取。她爲了見林逸之一面,已經不擇手段。”
“我憑什麼信你?”
“憑我知道你現在腹中有孕而不出手加害於你。”
“……”左顏汐心裡一驚!眼前這人,道行與自己不相上下,竟能看出自己有孕了……她是來雪山之後才察覺到自己已經有了身孕……
“你剛纔施法駕霧使雪,已經費了不少靈力,我現在出手的話,你即使保住性命,也難保腹中胎兒。”
左顏汐靜靜的看着他,許久,出了聲,“若是在別處,可能是那樣,不過現在我們在雪山上,狸到了寒冷的地方還能如往常一樣發揮神力嗎?”
白狸笑起來——“哈哈哈哈……果然夠鎮定,什麼都被你看穿了……”
左顏汐莞爾一笑,“不嫌棄的話,去我的住處吧,比你站在這裡吹風吹雪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