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桐說的茯苓城,是阿迷往南的必經之路。它位於南北相連的通道上,東西各一座山。地勢險要,南往北、北往南,都是必經之城。
阿迷進得城來,覺得甚是新奇。她近日裡最大也就是路過了小鎮子,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地方。街上人來人往,街邊都是賣貨的商鋪,當鋪、布鋪、胭脂鋪、酒樓、客棧應有盡有。商鋪上都掛了各式的彩旗來招攬顧客。小販的吆喝聲與百姓的討價還價聲混雜在一起,一派熱鬧的景象。
阿迷的心情總算是好了起來,她東走西逛,看首飾、看胭脂、看糖人、看草編。這裡與離苦同她說過的市集無異。離苦說,人間就應該有煙火的氣息、人的氣息。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纔是人間。
阿迷出冥界時,孟婆曾相贈珍珠,說是可以用來換金銀的,她便拿了幾顆換了散碎銀兩和幾張銀票。
天色將暗,她尋了家看起來異常明亮的客棧歇了下來。她還是第一次住客棧,給了小二些銀兩,他就樂得合不上嘴,將她引到了這間房裡。房間竟是分了兩間,外間做了書房,筆墨紙硯都是齊全的。裡間有屏風相隔,屏風上畫着挺拔的松柏和展翅的仙鶴。可阿迷覺得這屏風畫得並不好。松柏雖現了挺拔,卻少了幾分柔美。仙鶴雖有了柔美,卻缺了幾分霸氣。其實,魑化成的妖多半霸道些,魅化成的妖多半妖豔一些。所謂挺拔、柔美,只是人們看到它,賦予它的罷了。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她想起素桐落水時,蕭夫人和僕人們都看到素鳶伸手推了他,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屏風後面是一張雕花的大牀,牀上是織錦的被子,顏色豔麗討喜。阿迷實在累極,很快便仰面躺了下去。阿迷突然有些氣,前些日子自己爲什麼非要去睡什麼樹杈?這牀竟是這樣舒服的,像躺在雲朵裡一般,完全不似孟婆那裡的硬石頭牀。她蓋了被子,未過多久就睡熟了。她睡了她成妖以來最舒服的一覺。
清晨,窗邊的鳥兒吵得一點兒也不安生,阿迷夢見一隻鳥化作的魑將自己的葉子啃了個乾淨,嚇得立刻就醒了。阿迷到窗口望人來人往的街道,一想到離苦也是這些人裡的一個,就莫名開心。
小二端了飯菜上來,置於桌上。“姑娘請用。”凡人的飯菜多半是未修成妖的草木所做,多半還未有魂魄與靈力,都是要入輪迴的,所以算不得殺生。她倒是也可以吃上幾口。只是現下,還有事情要問。
“煩請慢行!”她開口喚住小二。
那小二搭了毛巾在肩頭,施了一禮,“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我想與你打聽一人。”阿迷邊說着邊扔了銀兩給他。
小二歡快地收下,低頭作揖:“姑娘,但說無妨!”
“蕭素鳶。”
“城南蕭家那位大小姐嗎?”小二有些驚訝,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說:“這大小姐十幾年前就失蹤了呀!當年蕭家小少爺蕭素桐就是被她推下清漣河才丟了性命!”
“可傳聞說,蕭家小姐與少爺是自小交好的爲何會害他呢?”
“嗨,這事啊,據說也是怪蕭夫人。當年生下素桐少爺,對長女冷淡了許多。大抵是這大小姐因妒生恨,便下了狠心,誰知正好被人撞見了!”
“她後來,去了哪裡,沒人知曉嗎?”
“並不知曉。當年蕭家是準備大義滅親,將她送官的,她卻在當晚就消失了。全城人都在說她殺了自己的親弟弟,說她蛇蠍心腸,她又怎麼能在這茯苓城生存下去呢?必定是逃出去了。算起來,已有十幾年了。”
十幾年,看來得先去趟蕭府。
阿迷謝過小二,便出了門。蕭府倒是極好尋到,茯苓城最南,最大、最奢華的宅子就是了。用老樹精的話說就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什麼,日日拿出來與人前顯擺。蕭府便是了。
阿迷看到蕭府兩個大字的時候,胸口竟有些疼,想來是素桐的感受吧。雖說,她現在穿個牆什麼的都不在話下,可還是依着凡人的禮節叫門口的門生通傳。
“素桐舊友,拜會蕭夫人。”
阿迷跟着門生的指引到了一座花園裡,花園修得極雅緻,倒不像是蕭府大門那樣華麗。轉了幾個彎,到了一處涼亭,有一中年女子坐於亭中,鬢邊已生了白髮。
門生退去,阿迷施禮喚了一聲“蕭夫人”,可蕭夫人卻並未回頭看她。她一直望着遠處孩童們玩耍的方向,眼神孤寂。看了一會兒,兀自說着:“我兒當年也是這般年紀,便命喪黃泉。”說完才嘆口氣看向阿迷。“桐兒並未有舊友,姑娘爲何提起桐兒?”
“只是來要個真相。”
“真相?”
“素桐當年落水是人爲,還是意外?”
“你以何來要我的真相?人爲或是意外都是我蕭府家事,與姑娘無關。”
“你的桐兒,連個真相都不值得嗎?”
“是蕭素鳶,就是她!”蕭夫人的情緒突然波動起來,“是她忘恩負義!我養她十幾年,她竟然推了桐兒下水!”
阿迷有些氣憤。“你叫她蕭素鳶,可知她與你的桐兒一樣,也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她推了或未推,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爲什麼要恨她,從不願意給她一個公平?”
蕭夫人瞬間淚流滿面,卻強笑起來,“公平?我的公平呢?我自生下她,老爺就不再理我,還納了幾房妾室!若不是老爺醉酒,我也沒有機會生下素桐。自桐兒出生以來,我才重新贏回他的心。我給了桐兒最好的,可憐我的桐兒就被她推下去了!我的公平呢?”她指向遠處玩耍的孩童,一臉憤恨,“桐兒死後,妾室爲老爺生下兒子,他便厭了我。我呢?在這裡孤獨終老!我的公平呢?”
“可是,素鳶呢?她從小就未分得你一分愛,她又做錯了什麼?你連讓她看一眼弟弟都不肯!最後,你還未辨清事實,就給她安了殺人的罪名!你這母親做的可好?”蕭夫人只是哭,未再作聲。阿迷往前一步走近她,“你可知你的桐兒到死都念着他的阿姐,念着你們因他的死生了怨恨?他小小年紀就下了忘川不肯轉生。他的執念,你可知道?”
蕭夫人聽到這裡,突然站起身拉了阿迷的手,眼睛紅腫着望着阿迷,“桐兒?你見過桐兒的亡靈?他……他爲何……”蕭夫人哽咽着說不下去,抓着她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氣。阿迷看着她的眼睛說:“他的心願,是見阿姐。”蕭夫人眼裡的光瞬間消失,她失魂落魄地跌回椅子裡。
蕭夫人哭了許久,阿迷便在原地等了許久。最後,她止了哭聲,聲音暗啞。
“鳶兒她,在棲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