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1月,緬甸政府軍開始對坤沙領導的撣邦聯合革命軍發動攻勢,他們先後佔據了坤沙的一些據點。此時的坤沙和張蘇泉年事已高,看着連年無休止的戰亂,他們開始無心戀戰。坤沙說,自己想隱居鄉里,養雞種菜,安靜地度過餘生。1995年,61歲坤沙曾表示願意向緬甸政府投降。但是當時美國正懸賞二百萬美元緝拿他,坤沙不願意看到美國人插手自己的事,就沒有投降。
老年的坤沙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至少他已經感覺到,他所宣稱的撣邦“獨立”只能是永無休止的戰亂,只會使撣邦人民一次又一次遭難,只會讓更多的人爲了這個不被外界承認的所謂“國家”而流血犧牲。現在,他坤沙確實成了撣邦地區的領袖,深受撣邦人民愛戴,撣邦人民捨生忘死參加戰鬥,保衛他的所謂政權。可是這些年來,他爲撣邦人民做了多少好事?除了製毒販毒,剩下的就是流血拼命。已經有多少人因此而成爲戰場上的孤魂野鬼!
這天傍晚,他獨自一人走向山坡,看着大片大片衰敗的罌粟花,回想着自己槍林彈雨一生的戰爭生涯,回想起那些流血犧牲的戰士,看看剛剛十幾歲甚至於七八歲就要參軍作戰的撣邦革命軍戰士,他心裡一下子涌出許多說不出的感覺。
獨步山灣看落花,芳菲散盡嘆年華。
煙雲不解秋風意,照舊翻飛鬧晚霞。
1995年12月,政府軍對坤沙採取新的軍事行動。1996年1月5日,坤沙和張蘇泉領導的撣邦聯合革命軍武裝開始向緬甸政府投降,到18日,共有九千七百四十九人向政府繳械,一排排美製卡賓槍、衝鋒槍、輕重機槍、擲彈筒、火箭彈,各種火炮、肩扛式導彈等等靜靜的躺在地上,放下武器的軍人列隊離開。還有更現代化的軍事裝備,比如直升飛機等等。共交出輕重武器六千零四件,其中包括地對空導彈。當天,坤沙出席在他總部洪孟舉行的受降儀式。此後,坤沙和張蘇泉便隱居於仰光。於2007年10月26日坤沙在仰光去世。那些已經繳械的國民黨殘軍老兵也逐漸獲得了合法的緬甸居民證。
關於坤沙和張蘇泉向政府投誠的原因一直衆說紛紜,有的說是因爲軍隊內部出現了矛盾,有人猜測是因爲坤沙患了重病,不願意繼續呆在森林裡,他也想跟別人一樣,把自己融入到整個社會中去,和這個社會和諧共處,過着太陽下的體面生活,等等。不過,撣邦大多數人都認爲,坤沙這次向緬甸政府投降,換取政府向撣邦自治作出重大讓步,也可以看做是某種自我犧牲,不然他本來可以穩穩當當的繼續享福,成爲世界上少數幾個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好了,不說坤沙和張蘇泉這些人了,再來說說段希文和李文煥部隊的事兒吧。
美斯樂國民黨殘軍總部坐落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樹林深處。這裡每年都要例行舉辦三、五軍聯席會議,商討軍政大事。隨着這些人與臺灣關係疏遠,兩支兄弟隊伍也分道揚鑣,就像兩個分家的兄弟,各自獨立生活,卻又互相照應着。
有一天,李文煥拿着一大把報紙,見了段希文就迫不及待的說:“希公你看,現在大陸鬧‘**’,越鬧越邪門,就連國家主席都被打倒了。那些元帥將軍部長省長都要挨鬥爭。到處打派仗,搞武鬥,工廠停工,鐵路中斷,學生下放農村。我真搞不懂,毛ze東是怎麼想的?江山坐膩了?……要是早十年這樣鬧一鬧,我們的日子也不至於這樣難過。”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軍長所言,再提早二十年搞文革,國共戰爭也不用打了,他們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煥感慨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極人臣的大將軍大元帥,遠的不說,就是民國三十九年(1950)在蒙自元江打敗我們的那些共軍將領,哪一個又有好下場?他們決然想不到,不是我們在戰場上打敗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問:“莫非李軍長還想光復昆明?還想反攻大陸?”
李文煥連忙搖頭說:“臺灣報紙說,照此下去要不了幾年,共chan黨不打自垮,光復大陸只是遲早的事。我看他們大概忘記了,共chan黨還有五百萬正規軍和一千二百萬民兵。謝天謝地,我倒不想做這種美夢,我那點人馬,還不夠共軍打牙祭……不過共chan黨內訌,我們的日子會好過些。”
大家又扯了一會兒閒話,話題都離不開大陸形勢。雖然這些國民黨殘軍流浪到金三角,他們現在只爲生存而戰,但是無論大陸還是臺灣的一舉一動,時刻都牽扯着他們的神經。段希文暗自嘆氣,他前妻和兒女還都在昆明,隔絕二十年了,不知道現在她們處境怎麼樣?
錢運周進來,壓低聲音向段希文報告:有一個從雲南邊境來的下放學生,名字叫段學明,口口聲聲自稱是總指揮的侄兒,一定要面見總指揮。
段希文在腦子裡飛快搜索一陣,印象中竟沒有一個叫段學明的侄兒,可是他抗戰前就離開了家鄉,屈指算來已經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門望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個侄兒。於是他小聲吩咐:“帶他來見我。”
不大一會兒,一個面容瘦削,只有十八九歲樣子,個子不高,背卻有些駝,穿一件藍布中山裝的青年走了進來。青年人那雙不安的眼睛裡,閃動着期待和驚恐的目光。那青年聽說面前這個矮個子男人就是總指揮,立刻很激動地抽噎起來,啞着嗓子連叫幾聲“大表叔”。
費了好大勁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關係理清楚。原來,青年的父親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着親戚。這是國民黨在大陸兵敗之後,第一次有親戚千里迢迢闖過國境來投奔他,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動。侄兒在昆明念中學,對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說:“你正好好地在昆明唸書,跑到邊疆來幹什麼?”
侄兒恭敬地回答:“毛主席發表指示,全國大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到農村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問:“從今以後就不再念書了?”
侄兒訴苦說:“不念了,念再多書也要當一輩子農民。都覺得沒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過來找您老人家。”
“你是怎麼過來的?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麻煩嗎?”段希文關切的問。
段學明一聽大表叔問這一路上的經歷,不由痛上心頭。他流着眼淚訴說:“麻煩大啦!要不是侄兒我一心只想見到你,也許真的就見不到你啦!真的,大表叔。”段學明接着講了他一路的艱辛。
兩個月前,段學明和另一位同學,名字叫李紅軍的知青一起,趁着天黑從接受再教育的邊疆農場越過了國境線。當時他們兩人只是出於好奇,想看看國外到底是什麼樣子,看看風起雲涌的國外革命形勢,見見不曾見過面的大表叔。因爲聽說這位大表叔甚是了得,是響徹金三角的大人物。
兩個中國知青像野人一樣毫無目的的在山裡轉悠了二十多天,全靠野果和山泉度日,晚上就在靠近山寨的山洞裡宿營。他們不敢到山寨裡去找吃的,因爲語言不通習俗相悖,又聽說這些土著人還處在茹毛飲血的階段,所以不敢冒險溝通。這期間他們幾次險些讓山裡的游擊隊撞上,也險些給政府軍逮住。對於山裡的那些共chan黨游擊隊來說,如果不參加他們的游擊隊,從共chan黨中國逃出來的,一定是罪大惡極的****分子;對於緬甸政府軍來說,他們是非法入境的罪犯,是破壞分子。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敵人,沒有他們兩人的容身之地。想再回去也已經迷失了道路,況且也不敢再回去,回去就成了投敵叛國分子。就這樣,他們就像喪家之犬一樣,整天躲在樹叢裡,一有風吹草動就難免心驚肉跳驚恐不安。
逃亡的日子最難熬,一日等於一百年!就在他們像野人一樣在大山裡轉悠時,一同越境的李紅軍又不幸染上了熱帶瘧疾,他們走不動了。段學明只好攙扶着李紅軍來到一個山洞裡,讓李紅軍躺在山洞裡休息。渾身無力的李紅軍時而高燒,時而寒戰,臉上紅一陣,紫一陣。段學明絕望得幾乎要發瘋,眼看着同伴爲病魔所困,他卻無藥可救,甚至連一點糧食也沒有,就是自殺也不管用。而他又不能扔下生死與共的同伴獨自逃生,更何況往哪兒逃啊?怎麼辦?
這座山谷裡有座小山寨,就像是一座野人羣居的地方。段學明冒着危險去去山寨偷來一些苞谷和紅薯,讓李紅軍充飢。可是糧食並不能抵擋病魔肆虐,李紅軍還是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在經歷了生命的苦苦掙扎之後,李紅軍終於不甘心的停止了呼吸,到一個沒有痛苦、疾病和飢餓的天堂世界去了。
這些天來兩人相依爲命的生活使段學明肝腸欲碎。段學明哭幹了眼淚,他昏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等他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屋子裡,旁邊還有一隻火盆。他聽見有人說話,那些語調和音節彷彿都是老熟人,不是山裡那些野人的吼叫聲,而是漢語。他下意識的睜大了眼睛,轉頭向火盆的方向看了看,他看見一個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隻瓦罐噗噗作響,飄來一陣粥香。“你是……什麼人?”段學明像蚊子一樣虛弱地問。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對另一個人說:“他醒了,給他吃點東西吧。”
這回他聽清楚了,老人說的確實是漢語,是中國話。母語的力量一下子打垮了這位年輕人的心理防線,他的眼淚也跟着滾下來。這麼多日子,心情從來沒有這樣放鬆過。等喝下一大碗熱稀粥,段學明終於弄明白,正是這兩個好心的漢人老漢救了他,否則他可能已經餵了野獸。
段學明說她要去找叔叔段希文,老人說他不認識段希文,然後給他指路說:“……你往南邊走,大約三四十里的地方,有個孟平山口,那裡有一支漢人隊伍,不久前偷襲了政府軍的一座兵營,還打死了許多政府軍。但不知道你叔叔在不在那兒。”
“什麼……漢人隊伍?”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隊伍裡大多數都是漢人。跟你一樣,說漢話……長官叫徐師長。”老人肯定地回答。
漢人的隊伍?莫非又是游擊隊?游擊隊也不可怕,見了游擊隊,先不說出找叔叔的事,就說是來投奔游擊隊的,等以後有了機會再說。段學明這樣想着,他辭別了救命恩人,往南走去,投奔這支漢人隊伍去了。
這支隊伍實際上是由許多民族組成的一支反政府游擊隊,其中,從雲南逃過來的知識青年和一年前出來串聯造反的紅衛兵就有十多位,而且還有三位女生知青,她們在這個游擊隊裡當醫生,據說是跟隨他們的男朋友一塊跑過來的。還有幾位老游擊隊員,聽說這幾位老游擊隊員原來也是國民黨殘軍的士兵,被打散以後投奔到“革命隊伍”中來了。這一次游擊隊員們聽說又來了一位雲南知青,游擊隊的官兵當然歡迎。然而,戰爭以猝不及防的災難方式又降臨到了段學明頭上。真是:
驚心夜半困重圍,血雨腥風滿地飛。
流水落花含血淚,層林盡染草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