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璃要回江州,鍾離珞這裡繼任城主沒幾日,依舊是脫不開身,於是只得暫時分離。
剛剛談笑的氣氛登時蕩然無存,仍舊在一處,離別的愁緒卻絲絲縷縷的滲入了空氣中,包袱鋪開來放在牀上,鍾離珞一件一件的往裡面添東西,除了兩件換洗衣裳和銀子,也不用帶別的甚麼,鍾離珞卻來來回回的,忙碌了許久。
莫青璃倚靠在窗沿,靜靜的望着她如同尋常人家的妻子送夫君遠行時,細心體貼的收拾衣物,心裡既甜蜜又酸澀。
師父到底是有甚麼要事,這麼急着叫她回去?路途遙遠,千影城事情又多,起碼是三個月不能見面了。
莫青璃心中哀怨,忽然眼神一亮,想起甚麼似的摸向自己的腰間。
“阿珞!”
鍾離珞轉頭,見莫青璃一臉興奮的奔到自己面前,手裡捏着兩枚精巧秀氣的銀鈴鐺。
“你看!”
鍾離珞接過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又輕輕搖了搖,鈴音叮噹清脆,但是同其他銀鈴並無太大區別,是要讓她看甚麼?
“這是一對銀鈴蠱,分別寄存在這兩枚銀鈴鐺裡,壽命爲三年。只要搖動其中一個鈴鐺,另一隻蠱蟲感應到,它所在的鈴鐺也會響,據說這對蠱蟲是專門用來緩解戀人之間的思念之情的。”
鍾離珞試驗了一下,發現果不其然,心下大爲稱奇,不過她心思縝密,讚歎之餘也沒有忘記問莫青璃:“如此稀罕的物事,你從何處得來?”
莫青璃支吾了半天,才道:“連城。她精於蠱術,在京都的時候她送我的。”
鍾離珞歪了歪頭,瞧了她半晌,伸手去摸她垂在身側的手,一手的黏膩,道:“你做甚麼這麼緊張?”
“我怕你誤會。”
鍾離珞眼裡勾起一絲輕柔的笑意,好笑道:“我沒有那麼小氣,更不會誤會你,你心裡想甚麼我還不清楚麼?我只是在想這個連城是何許人?會不會對你不利,哪日有機會我定要與她見上一面。”
“那就好。改日我帶你見見她”,莫青璃話一出口就覺得這句話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曖昧,於是改口道:“我帶她見見你。”
這就更不對了。
“不對,我的意思是……”莫青璃幾乎要急出一腦門的汗。
鍾離珞食指抵住她的脣,笑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再解釋了。”
烈日當空,鍾離珞將莫青璃與長安一路送出了迷宮山,她們徵求過長安的意見,問她是跟着鍾離珞留在千影城還是跟着莫青璃回雲夢山,結果是鍾離珞被長安無情的捨棄了,不過考慮到天氣越來越熱,大漠裡尤甚,長安跟着莫青璃比留在這裡的確要好許多。
只不過私下裡莫青璃問長安的時候長安卻給出了一份頗爲令人深思的答案:“鍾離姐姐雖然很多時候都是笑着的,但是有時候長安會覺得很不舒服,好像有甚麼東西在壓着長安的心一樣,我不是不喜歡鐘離姐姐,只是沒有同莫姐姐在一起的時候輕鬆。”
很多時候,孩子的感覺往往比大人更爲敏銳。
莫青璃又想起那片隱藏在濃霧後的禁地,上回遇見那個乾瘦的守護人,若真要打起來她應當是勝得了他,只是這畢竟是鍾離珞的地方,硬闖未免太過了。
臨走之時她回頭望了那片小樹林,心裡驀然升起一絲悔意。
她有種直覺,那裡面可能藏着她心中對鍾離珞所有疑慮的答案。
迷宮山出口,長安坐在馬上看着幾步開外莫青璃同鍾離珞“依依惜別”,準確來說是莫青璃在不停的絮叨,如此說來,自己愛嘮叨的毛病可能也是跟着姐姐師父學的。
“莫要因着我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飯,我私下裡問過你府裡森緲了,她說你三年前來千影城的時候就常常不按時吃飯,下次再來的時候我會盤問森緲的。”
“我曉得的。”
“你身子底子弱,這裡夜裡太冷,你記得多穿件衣衫,不要忙到太晚。”
“好。”鍾離珞樂得聽她同尋常人家的妻子一般左叮右囑,雖然怎麼看這次要遠行的都是莫青璃,不是鍾離珞,要叮囑的話也該是鍾離珞來……
莫青璃靜靜望着她乖巧點頭的模樣,忽然伸手將她緊緊擁入懷裡,這一走,真的很久不能見上一面了。
“我走了,照顧好自己,你要是……”後面那句話說得很輕,夾雜着微風,有些含糊,但鍾離珞還是聽清了。
你要是想我了,就搖搖銀鈴,不分晝夜,我都會知道的。
“好。”
……
目送着莫青璃與長安漸漸消失在遠處起伏的黃沙之中,鍾離珞斂下眉,慢慢打馬回城。
這次,她沒有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換上了一襲黑色的錦袍,衣領袖口裝點着暗色花紋,就像一領華貴的喪服,提上一壺烈酒,獨身一人踏上上次莫青璃與長安無意中發現的那條逼仄小路,路的盡頭灰草橫亙,鍾離珞靜默了半晌,擡手緩緩推開那座半掩的舊門,就像打開一個被長久塵封的夢境。
她往嘴裡含了顆紅色丹藥,徑直穿過那片濃霧,走了進去。
她擡頭望着巨大的褐色山石,血紅的草書銘刻,詭譎而妖異,預料之中耳旁傳來凌厲的風聲,鍾離珞轉身,定定的望着眼前乾瘦的守墓人,平靜道:“雲益”。
那名喚雲益的守墓人收住掌勢,渾濁的眼緊緊鎖着鍾離珞年輕熟悉的臉,“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淚水奪眶而出,粗啞的聲音泣不成聲:“主人。”
鍾離珞蹲下.身,伸手摸上雲益乾枯得滿是褶皺的臉,動作輕而柔,聲音似扶風而過的嘆息:“想不到你還活着,你已經這樣老了,這些年,苦了你了。”
雲益笑了一聲,枯樹一般的面孔竟露出孩童似的純真笑容,道:“請主人千萬不要這麼說,小的臨死之前竟能再見主人一面,也算是……死而無憾了,主人是回來看將軍的麼?”
鍾離珞看向山石後那一片小樹林,心神彷彿都飄到了那裡,張了張口,澀聲道:“是,我……來看看她。”
小樹林並不大,裡頭也並沒有設陣法,可她腿腳卻似有千斤重,每一步都挪動得無比艱難,夕陽自她身後扯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林間小徑的深處,有兩座並排而立的墓,小小的,冷冷的墳墓。
鍾離珞提了酒,小心翼翼的放在其中一座墓前,溫柔如水的面具下,眉目間慢慢浮現的卻是與她年輕至極的面容十分不相符的滄桑,和一種近乎溫柔的悲愴。
她手指顫抖着去摸冰冷的墓碑,彷如觸摸一場遠不可及的幻夢。
我回來了。
……小影。
懨懨的黃昏裡,鍾離珞擡頭望着天頂依舊明晃晃的日頭,眼前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生生將她心裡的傷口撕裂得更深,直至鮮血淋漓。
是練武場上揮汗如雨,年幼的孩子吃力的舞着比自己高出太多的長槍,小小的身子一次次被對面的白眉老者撂倒,手臂上蹭出了無數的傷口,她用舌頭舔舔,從地上爬起來,更瘋狂更兇狠的衝上去。
上藥的時候,明明疼得呲牙咧嘴還沒心沒肺的笑。
——阿姐,你不要哭。師父說,我長大以後會是大晁的將軍,我不喜歡殺人,可是我想保護大晁的百姓,從現在開始我要很努力很努力。
是帥營裡一燈如豆,營外是呼嘯的寒風,身着銀甲的年輕將軍一臉倦容,面前是縱橫排布的山丘沙盤,手邊是畫着邊關虎視眈眈的各國兵力分佈的羊皮卷軸,從深夜到黎明,徹夜不眠。
溫熱的飯菜放在一旁無人問津,帥營裡其他將軍進進出出,她一臉沉肅的調兵遣將,之後只有就着冷飯吃幾口,出城迎戰。
——我必須比敵軍快一步,這樣我大晁的將士就能多活下來一個,是我帶他們離開家鄉,阿姐,我定要護住他們。
光影飛閃,是四十年的相依爲命。
最後一幕,是迷宮山的修羅場,成堆成堆的屍體橫亙,鮮血染紅了大片大片的黃沙,如同燃燒着的冰冷地獄之火。
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裡,緊緊抱着渾身插滿亂箭的女子,她身上純淨的銀色鎧甲被滿身的傷口滿身的血浸得暗紅,就像是盛開在天地間,用鮮血澆灌出的紅蓮。
——我一個將軍,不是堂堂正正的戰死沙場,卻是死在小人的算計手中。
女子漂亮的臉上滿是污濁血跡,血手死死攥着她的腕,彷彿傾注了她生命的最後一絲力量,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渾身發抖,目眥欲裂。
——阿姐,我好恨!我好恨吶!
朝爲紅顏,暮成枯骨。
她在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就這樣死在她的懷裡,張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風聲嗚咽,奏響了一支哀長的輓歌。
帶來的酒,被慢慢浸灌在了千影將軍墓前枯黃的土地上,一寸,又一寸。
時光靜止了,鍾離珞靜默的坐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中,擡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天地一片蒼茫。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轉世的說法,z8x9在66章祈神節(二)就猜到了,先給你點個贊(並不是完全正確,她們前世是姐妹,不是情人,卻勝似情人)
所以說莫青璃的所有疑慮都可以得到解釋,千影城是鍾離珞前世建的,影樓是她建的,是她幫子書赤建立晉國,包括鬼樓分化出去,也是她允許的,沒有人比她對所有的往事,對這片沙漠更瞭解,鍾離珞不像一般的年輕女子,我在行文的時候明裡暗裡的寫了很多了,第一次暗示是在第五章《舊宅》,後面更多,我就不一一再說了。
如果想理清前世,將江湖卷目前寫的這些章節都看一下的話,江湖卷目前並不長,可以有個大概(我知道大多數姑娘都很懶,但難免也有一些比較勤快的劇情黨,想慢慢找伏筆的話,可以從第五章開始,當初可能覺得鍾離珞說的話、做的事有些反常的地方,都可以得到解釋。),而且在第三卷適當的時候我會寫鍾離珞前世的番外,也更爲詳細。最最懶的姑娘們只需要結合上一章看就可以了orz
我一直相信人有前世,轉世以後,有人帶着上輩子慘痛的記憶,就像是鍾離珞,她對莫青璃保護過分是有她的原因的,就像我在72章《爲你囚牢》中最後說的,“四月十八,滿月漸虧,一如她心底從未癒合的傷口”(蓋樓君留下的評論提到過這一句,麼個,還有我在回覆亂卷姑娘的時候說過有些事只能永遠一個人揹着,很痛苦。);而莫青璃卻沒有那些記憶,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如我後來爲了解鎖修改過的56章《假正經三》,和在關寧城的所有異常),她們都沒有錯,錯的一直都是命,以後的番外會寫到,嗯。
好了,這章我寫得很辛苦,中途把自己虐哭了……也祝大家看文愉快。
最後ps:“朝爲紅顏,暮成枯骨。”——出自《華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