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晉國風俗,午膳是要在女方家裡用,下午接新娘子過府,晚間才拜堂。
莫府處處紅燭高照,大門口懸了兩盞大紅燈籠,又貼了一副對聯襯托喜氣,穿梭其間的丫鬟小廝衣衫上也彆着一朵紅花,十分喜慶。
莫青璃在京都並無熟人,只請了殿試時的幾位同年,蘇子晉此時正笑眯眯站在一旁。而鍾離右相,不,現在得叫岳父了,他與易遠在朝堂算是兩方泰斗,是以,堂前照例來了許多賓客,熱鬧得很。
“一拜天地”,儐相嘹亮的聲音響徹在偌大的前堂。
莫青璃牽着鍾離珞的手,扶着她轉向門外,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這高堂便不止兩位了,而是又加上了莫青璃的便宜“師父”易遠,在衆人面前他二人是師徒關係,而莫青璃這方也並沒有長輩,讓他坐上位再好不過了。
兩人拜下去的瞬間,堂上三人的笑容簡直不能用洋溢來形容,特別是鍾離夫人,比當年自己成親還要開心和緊張。
“夫妻對拜”。
莫青璃擡頭瞧着面前鳳冠霞帔的女子,心裡涌動着的是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莫名歡喜,這種心情,就好像是在蜂蜜裡面加了糖,甜得膩人。
女子的容顏被紅蓋頭遮掩着,可莫青璃私心裡覺得,她好看的眼睛裡肯定也是盛着細碎的陽光的。
鍾離珞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莫青璃的手,莫青璃反手輕輕握上去,發現她掌心全是黏膩的汗。
兩個同樣姿容雅緻的女子,面朝着彼此,虔誠地叩下了頭。
從今往後,她便是我的妻子,與我相守一生的人。
眼睛驀地酸澀起來。
“送入洞房。”儐相高聲唱道,完成了拜堂的最後一項。
莫青璃扶着鍾離珞站起身來,讓她坐到輪椅上,上前對儐相低語了幾句,便與鍾離珞牽着花繩兩端一前一後入了後室。
“新郎有事要與新娘子說,待會便回來。”伴着儐相的解釋聲和衆人的起鬨聲,二人過了幽長遊廊,到了後院。
房裡,丫鬟嬤嬤整整齊齊地站成兩列,這些人並不是鬼樓的人,只是請來服侍的人。
“見過公子,見過夫人。”
“嗯。”莫青璃淡淡應了聲。
隨即將鍾離珞的輪椅推到塌旁,右手環過她的肋下,左手託着膝部,打橫抱了起來,讓她坐到牀上。
意料之中,女子的身子有些僵硬。
坐定以後鍾離珞將手探入被衾下面摸索,片刻,又將手拿出來。
莫青璃知道她在找甚麼,於是也坐到塌邊,一手攬了她的腰,貼近她的耳旁輕輕笑道:“沒有,沒有‘早生貴子’”。
我們二人,若是真能早生貴子,那豈不是上天開的天大玩笑?
鍾離珞耳根微妙的一抹紅,她也是第一次成親,昨夜娘在耳旁囑咐了一堆事情,桂圓、紅棗、蓮子、栗子是要鋪在錦被下的,侍奉夫家要注意些甚麼,包括閨房之事也紅着臉一一講與她聽。
她心裡覺得好笑,但是又不好說出來與她成親的是個女子,且正是幼時常來相府的小郡主。
鍾離珞聽得莫青璃這麼說,用手輕輕捶了一下她搭在自己腰間的手,沒有說話,這也是她娘教的,新娘子在蓋頭揭下之前不可以言語。
“你們先下去。”莫青璃收回手,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對身後的丫鬟嬤嬤道。
“公子,可是還需掀紅蓋頭,飲合巹酒呢”,那幾個嬤嬤面帶猶疑,互相看了看,有一個人站出來道。
莫青璃擺擺手,道:“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罷,對了,讓廚房送幾個熱菜過來,一葷四素,不要放姜蒜。”
“是”,衆人皆都退下。
這時,莫青璃終於站到鍾離珞面前,右手拿過一旁的喜稱,慢慢掀起了她的蓋頭,那張清雅卓絕的臉便完全呈現在她的眼前。
佼佼烏絲,玉帶珠花,從未見過的端莊妍麗。淡淡煙眉,鼻樑高挺精緻,再熟悉不過的眼,隱在燭光中,不復以往波瀾不驚的沉寂,此時正斂着淺淺的漣漪,好似明月照耀下的清淺湖水。
就連平時總是蒼白的脣色,如今也暈了一絲紅潤。
莫青璃望着她柔和的脣瓣,眼底漸漸有溫度燒起來,一股莫名的燥熱瞬間攀上了背脊,忙將視線移開,低頭去解女子頭上的鳳冠珠釵,她方纔與儐相低語就是說的這事,這般重的物事,戴在頭上一天,不知有多累。
將發間的珠釵步搖一件一件取下,身前女子身上縈繞出一絲好聞的梅花香,裹夾着溫和的藥香。
“阿珞,這東西不必再戴着了,一會兒飯菜到了你先用,不必等我,前堂的賓客,我大多都不相識,一時脫不了身,要是乏了就先歇息。”莫青璃將最後一支嵌珠珊瑚蝙蝠花簪放到一旁的錦盒裡,囑咐道。
“嗯。”身下傳來女子乖巧的應答聲。
莫青璃直起身,雙手搭在她瘦削的肩上,目光瞬也不瞬,直直地瞧着她。
“我一會回來。”
屋內淡淡的紅色燭光灑了她一身,眉眼低垂着,透着淡淡的溫柔。
“嗯。”乖巧得不像話。
有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鍾離珞忽然擡起眸,那眼極清極亮,眼角微微挑起來,像是含着些許笑意似的,內存光華,然而只一閃,倏地便又斂了去,莫青璃才發覺自己的脣已經快碰到女子的脣了,下意識的轉了方向,只是如同幼時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隨即流雲般推門出去了,背影匆匆,怎麼看怎麼像是落荒而逃。
屋內,鍾離珞擡眼打量這間屋子,和相府自己的閨房佈置大抵相同,窗戶上貼着些喜慶的紅色剪紙,牀幃只是一層薄薄的紅紗,被衾倒是大紅色的鴛鴦緞面,畢竟這傳統還是要遵守一些的。
塌旁不遠出是一張鋪着紅色錦布的三腳圓桌,桌上擺放着全套未名窯青花茶壺,半月形的銀質果盤,盤裡放着青棗、柑橘等果品,果品旁邊燃着一對高高的紅色喜燭,推着輪椅過去仔細看了看,發現那兩支喜燭刻着的花紋不是龍鳳呈祥,而是兩隻鳳凰。
沒有龍,只有鳳。
這孩子,還真是有心。
鍾離珞擡手,兩指摸上自己的臉頰,輕輕摩挲了下,眼裡一時喜一時憂,表情瞬息萬變。
前院與後院連接的遊廊上,掛着兩排大紅的燈籠,暈靄的紅光慢慢晃到莫青璃的臉上,她的身影在遊廊飛快的穿梭,直走到了前堂門口,站定,面上還是燙得厲害,按着飛快跳動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跳之後,踏了進去。
向來,只要是成婚,便少不了敬酒這回事,而且,酒席上也是最好談事情的地方。說實話,莫青璃酒量並不很好,硬喝下去定會醉倒在宴席上。所以內力又有了用途,莫青璃內功頗爲深厚,一喝下去便將酒從指尖逼出,幾桌下來,左手袖口俱已溼透,也幸得這喜服是寬袍廣袖,否則也不便宜行事。
易遠領着莫青璃走向了庭中兩個站在一起的老臣,道:“青璃,這是吏部尚書衛忠賢衛大人,兵部尚書王庭王大人。”
莫青璃滿上酒盞,謙恭地向二位大人敬酒,道:“下官見過衛大人,見過王大人,日後下官若有甚麼做得不對的,望二位大人多多指正。”
王庭就是殿試之時那個莽撞忠臣,笑哈哈地道:“好好,後生可畏。”
衛忠賢一臉嚴肅,只是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莫青璃心道怪不得衛仲卿一臉誰都欠他的樣子,原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與二人稍加交談,易遠又領着莫青璃走向了一位書生打扮的青巾客,聲音壓低了些:“這是翰林院學士蘇楚蘇大人”。
莫青璃幾不可察的微微點了頭。
這般下來,朝中大員皆認了個遍,但於她來說,只有一個名字是重要的。
蘇楚。
已經在翰林院學士的位子上坐了十五年,翰林學士的官階並不高,區區五品,但是職權大小是依皇帝而定的,受寵便權大,甚至可滔天,就論左右相都十分尊敬的稱呼他一聲蘇大人便可看出,而且他是先皇的專屬史官,多年前的事相比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婚宴直到亥時才結束。
許是酒喝得多了,莫青璃心裡愈發的不平靜,隱隱有種難以言說的衝動,滿堂緋色落到莫青璃的眼裡,竟有些刺目起來。
毀了它。
莫青璃踉蹌着向後退了兩步,手撐在桌子邊緣,晃晃腦袋,有些步履不穩地向後院走去。
青衣要上前扶着她,她揮揮手讓青衣別跟着,一個人徑直往新房而去。
恍惚着在院裡穿行,初一的晚上沒有月亮,院中還零星懸着幾盞大紅燈籠,一團團的紅影鋪灑在地上,透出一種詭譎的橘黃,冬日的晚風有些寒意,悄然滲入人的脖頸,莫青璃忍不住瑟縮了下。僕從們都在前院忙碌,後院靜悄悄的,四周除了冷風捲起落葉的聲音,便只餘下她有些不平穩的呼吸聲。
這般走了沒多長時間,莫青璃擡起眼,淡褐色的眸子有些茫然,眼前的屋子透着微黃的燭光,窗前門上皆貼着紅色的雙喜剪紙,這許多間房間,便只有這一間是亮着的。
心中莫名其妙的歸屬感,以前這裡不過是間屋子,只是用來休寢的地方而已,如今裡面卻多了一個人,有個人在裡邊等她。
莫青璃快步上前,站在門前,手甫一擡起,卻又僵在了空中,門上繁複的雕花似織錦般盪開,彷彿燃燒着的火焰,灼傷着她的眼睛。
門裡傳來輕柔的問訊:“汐兒?是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