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洪亮,跟打雷似的。
莫青璃沉默着,不接話。
兵部尚書王庭,之所以跳出來不是因爲削減軍隊會少撥軍餉,而他就不能中飽私囊,恰恰相反,王庭是大大的忠臣,只是爲人魯莽了一些。雖然莫青璃一直罵先帝子書和是“昏君”,是他下旨才使得自己家破人亡,但也並不能否認他在朝政上做的貢獻,先帝與子書仁的確算是明君,這晉國,算是大越各國中政治最爲清明的一個。
無疑,莫青璃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兵部尚書這種魯莽的忠臣,不然,她點的火,沒有人來澆點油怎麼能夠行呢?
“王尚書,何不讓青璃把話說完?老夫可不信老夫的學生會說出毫無根據的話。”說話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臣,精神矍鑠,兩鬢斑白,大紅色官服,前後均繡鶴。
正是朝廷一方泰斗——左相易遠。
莫青璃微微訝異地往那邊看了一眼,易遠回她一個瞭然的神色,那雙洞穿一切的眼閃過一絲光芒。
他在幫她。
“易相甚麼時候收了學生?”
“這麼多年沒聽過易老丞相有學生啊?”
身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子書仁在上方看着,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王尚書,老夫也不信老夫的女婿在聖上面前膽敢妄言,王尚書未免太急切了一些。”沉沉穩穩的聲音來自始終不曾言語的鐘離右相。
如果說剛剛朝堂之上只是輕微的議論,那鍾離丞相這句話不啻爲平地炸起一聲雷。
偌大的金鑾殿頓時沒了聲音,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文武百官俱都在想,鍾離家的大小姐甚麼時候許了人家,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如果眼前這個“男子”真的是右相的女婿,又該如何對待。
別說文武百官,就連莫青璃這個當事人都不清楚,她是同丞相說過要與鍾離珞成親不錯,可是她還沒有去提親啊。
只不過,易遠和鍾離丞相兩句話,無疑是把莫青璃推向了風口浪尖,從不收學生的易左相的學生,右相的寶貝女婿,還在這殿試場上,可能出了這金鑾殿,她又是今科狀元。
這期間,子書仁也沒有說話,莫青璃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只是一直坐在龍椅上默默地看着殿下所有人,眼睛時而眯起,卻沒有開口阻止。
待到下面安靜了一會兒,他身子往前傾了傾,纔開口道:“莫青璃,將你剛剛未完的話說下去,你倒是說說何以要解散半數兵士?”
莫青璃暗自吸了一口氣,將早已盤算好的話組織好,道:“將半數兵士解甲歸田,並之其餘百姓,各地農村住戶,不論住戶或客戶,每五家組成一保,五保爲一大保,十大保爲一都保。凡家有兩丁以上的,出一人爲保丁。農閒時集合保丁,進行軍訓;夜間輪差巡查,維持治安。軍訓時可讓上過戰場的士兵負責操練,以身作則。如此一來可使各地壯丁接受軍訓,與正規軍相參爲用,以節省國家大量軍餉;二來可以發展農耕;三來可以‘除盜’,維護百姓安全;四來可以建立嚴密的治安網,把各地百姓按照保甲編織起來,穩固我……大123言情山。”
殿內很安靜,只聽得到莫青璃清越的聲音在殿中迴盪着,來來回回。
“保甲制麼?”因着內力深厚,莫青璃聽見子書仁在殿上輕輕的重複聲。
“莫青璃,擡起頭來”,子書仁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話裡聽不出喜怒。
這番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莫青璃遵從的擡頭,卻不能明目張膽的看他眼睛,只微微掃過一眼,便垂下眼眸。
當日她離京的時候子書仁是太子,已然十六歲了,如今瞧來眉目間沒甚麼變化,依然溫和親近,只是眉宇間已然隱含着若有若無的王霸之氣,配上一身明黃色的五爪金龍皇袍,站在這兩米高的朱漆方臺上,很有天下之主的樣子。
在莫青璃的記憶裡,幼時子書仁常來的地方便是靖王府了,也是她除了鍾離珞外勉爲其難能夠稱得上玩伴的人了,子書仁很寵她,總是“小汐兒”“小汐兒”的喚她,替她帶好玩的玩意,帶她吃好吃的點心,就像所有普通人家的兄長一般,是以,莫青璃雖恨他父親,但對他卻是討厭不起來。
子書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莫青璃臉上,不銳利,但很執着,眉目如畫,難得清俊的一個男子,但爲何總是覺得在哪裡見過呢?
莫青璃被打量的有些微的不自在。
若是莫青璃沒有做易容的話,怕是這張臉老早就被認出來了,子書仁以前常往靖王府跑,與靖王爺商議國事,也沒有少見莫青璃的孃親,而莫青璃的臉與她孃親足有七分相似。
兩個呼吸後,子書仁向後坐回龍椅,向衆臣道:“青璃提的保甲法,衆卿家以爲如何?”
此話一落,最快站出來的還是那個莽撞忠臣王庭,只見他向右跨出一步,手持玉牌,躬身道:“皇上,臣以爲此舉甚好,如此一來,即可解決軍餉問題,又可解決兵將問題,臣附議。”
說完這王庭老臉紅了紅,還轉頭看莫青璃一眼,眼裡閃着讚許的光芒。
莫青璃心裡笑,這兵部尚書,還真有意思。
細心的人便能夠聽見,此番皇帝喚莫青璃,省去了她的姓氏。
王庭過後,朝中官員陸續發表了看法,大多數贊同,少數表示質疑。期間,右相再沒有發表意見,而最後開口的是左相易遠。
“回皇上,老臣以爲,此法可行。不過具體施行起來亦有一定的難度,例如對保丁的操練能不能具體落到實處,他們訓練的成果足不足以上戰場……”易遠當了二十多年左相,在朝廷叱吒風雲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能夠從這看似完美的保甲制中找出致命的弱點,一針見血。
“還是左相考慮周到,不愧是當年先皇欽定的輔政大臣,朕佩服得緊。”
“聖上言重。”易遠不卑不亢,只是淡淡的回道。
一個江湖人,縱使在在朝堂三十餘載,照樣學不會,也不屑學會那些阿諛之道。
子書仁也習慣了易遠如此,轉頭對莫青璃左側的衛仲卿道:“噢,朕差點忘了,青璃之後,還有衛愛卿的公子衛仲卿呢,衛仲卿,對於我晉國外患,你又有何看法?”
若不是衛仲卿身上隱隱約約帶着一絲敵意,莫青璃倒是忘了,還有他這麼一號人物,要說衛仲卿也算得上是才貌雙全,也是京都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只不過兩相對比,要遜色許多。
“回稟皇上,草民以爲子晉與莫兄說的都有道理,草民自嘆弗如,便只補充一點,北狄一事,草民以爲,可通商,可取所需。我大晉多平原,少產良駒,而北狄的千里馬天下聞名,不如以物易物,以我晉國之糧換他北狄良駒。”
與之通商,訂立契約,的確是個絕好的辦法。只不過經歷了剛剛“保甲法”那一番談論,卻是沒有引起較大反響。
“好,好,好。果然我大晉英才輩出,天佑我朝。”子書仁拍着手掌,連說了三個好。
“傳朕旨意,點莫青璃爲頭名狀元,任翰林院修撰,從六品;點衛仲卿爲榜眼,蘇子晉爲探花,任翰林院編修,正七品。”
聽着皇帝欽點,莫青璃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雖按大晉律例,頭三名一般都這麼安排官職,但皇帝破格提拔的並不少,尤其是頭名狀元。
“微臣謝主隆恩。”三人齊聲謝恩。
謝過恩後,照律例便是考二甲之人了。
“漢耿壽昌築常平倉,時稱便矣;後漢劉般謂常平倉有利民之名,而內實侵刻百姓,其故安在?而社倉之法,略以義倉同。何以楚越行之,不久便廢,至陳子而獨有成效?”
子書仁坐在龍椅上,拂了拂自己的袖子,慢悠悠的開口。
“啓稟皇上,草民以爲……”
這個問題是問二甲進士的,他們的具體任職是由吏部安排,除非有皇帝特別賞識的,不過這種情況比較少見,至少是近十年來沒出現過。所以,第二輪殿試可以說只是例行公事。
早朝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終於要接近尾聲了。
莫青璃在下面站得都有些犯困了,如此無趣,不知那些官員天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有事再稟,無事退朝。”站在子書仁身旁的小太監拖長了聲調高唱。
有些刻意的尖銳。
“回皇上,臣有事要奏。”整個早朝,鍾離右相除了方纔那句話再也沒吱過聲,這次又忽然開口,衆臣都不知他葫蘆裡賣的甚麼藥。
莫青璃轉頭有些疑惑的看他,撞見他眼裡明顯的笑意,似是明白了甚麼。
“皇上,臣雖說青璃是臣的女婿,但實際與小女尚未成婚,臣懇請皇上賜婚。”鍾離右相朗聲道。
“這?莫青璃,你以爲如何?”不知道爲甚麼,莫青璃總覺得子書仁看向她的目光別有深意。
“微臣,亦請皇上賜婚。”已經站在風口浪尖,哪裡容得她說退就退。
況且,莫青璃想,鍾離丞相讓子書仁賜婚肯定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皇帝賜婚不比一般,鍾離珞腿腳不便,若是以後有個好歹自己也不能隨意休棄,雖說這於她來說絕不可能,但鍾離丞相併不知道自己與鍾離珞的關係,只不過,是爲女兒着想的老人罷了。
“那便准奏,待會朕將欽點狀元與賜婚的聖旨一併擬了罷。”說完又向身側那個面貌清秀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退朝……”
一出金鑾殿,各部官員便向莫青璃圍了過來,連聲祝賀:“恭喜莫大人,狀元及第又抱得美人歸,可喜可賀。”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哈哈哈,莫大人當真好福氣。”
“……”
莫青璃連道運氣運氣。
金科狀元,左相學生,右相佳婿,皇帝賜婚。這麼多頭銜在她身上,這京都最近風頭最盛的怕就是自己了。
而政治敏感的人可能會想得更多。左相和右相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此次竟是聯合起來?或是要拉幫結派,莫青璃是何許人物,何以得到這樣的恩寵?每個人在動她之前都要掂量掂量,她背後到底是誰的勢力。
幸而,君曦在莫青璃回京之前就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身世資料,江州富商之子,她自信,就算是影樓的人出手,也查不出甚麼有價值的東西。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雖說自己要的就是秀於林,可是如今這個局面,也不知是福是禍。
莫青璃擡頭望了望頭頂的天空,冉冉上升的橘黃色的皎日,正掙脫了層疊的白色雲層,開始煥發應有的光彩,薄脣勾了勾。
終於,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