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玥死了,死在我的面前。
在我殺了那個叫子書晏的男人之後,她就自刎了,用我送給她的那把劍——影麟,本是我給她的定情信物。
她死了,我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我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痛,我擡頭望向天頂上砸下來的無根水,雨水落進眼裡,我睜不開眼睛。我握了握拳頭,腳步茫然在地上打了幾個轉,然後看向身邊數年如一日面無表情的死士,忽然不知道自己圖的是什麼。
十二年,我改名換姓踏入仕途,在腌臢的官場上左右逢源,同皇帝沆瀣一氣,不過各取所需。他想要那個叫子書晏的男人,卻又疑神疑鬼,擔心皇位坐不穩,中我之計下這道殺旨是他活該。我想要連玥回到我身邊,像年少時那樣,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以爲只要那個男人死了,我就可以繼續照顧她。如今他如我所願的死了,可她也不在了啊。
我走到她身邊,衣襬被雨水浸溼,步履變得艱難。手指摸到她頸間的傷口上,我低聲問自己:“圖什麼呢?”
師姐帶走了她的孩子,我沒有阻止,不過是個被爹孃拋棄的可憐人罷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把他們倆的屍體一起放入冰棺,浸入了寒潭,而這之後我再沒有去寒潭看過連玥,害死她的人是我,我沒有臉再面對她。
我開始陷入了某種偏執和瘋狂,我要替她報仇,曾經與我合謀過的人,十之八.九死在了我的劍下,皇帝還輪不到我動手,他自己就莫名的日漸虛弱,我不明白,直到我在千影城看到第一任城主留下的手札之後,有關於皇家的一個惡毒的詛咒。
我想到了她的孩子。她曾親眼目睹我滅她滿門,必會應了詛咒。我好像一個墮入地獄的囚徒,在久陷黑暗時忽然見到了來自人間的曙光,她是我的救贖。
若我能救得了她,連玥在九泉之下會不會安心一點?
我用了兩年,遍尋天下藥門,找到了醫治之法,又足足用了六年,在懸崖峭壁、雪山大川、無邊沙漠裡尋來書中所記的罕見藥材,當我被大漠裡的沙龍捲起的時候,當我被掩埋在震徹山川的大雪崩裡的時候……我無數次以爲我會死,卻一次次從致命的昏迷中清醒過來。
老天不讓我死,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皇帝熬到第四個年頭駕鶴西歸,莫青璃跟着師姐,熬到了第五年,而我那時並沒有找齊藥材,而且藥引需要仇人之血,我必須要讓她恨我!她越恨我,成功的機率便越大。我費盡心機的陷害她,不遺餘力的誘發她的心魔,藉以延長她的生命,我需要時間。
我知道若莫青璃回京第一個找的人必定是鍾離珞,爲了給她添加更多的籌碼對付我,我收了鍾離珞爲徒,把我除易容之外的本事全部教授給了她,我常常自嘲:大約世上沒有哪個人會像我一樣竭盡心力的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終於萬事俱備,莫青璃也被抓到了樓裡,以防萬一我仍舊戴着弒天殘酷陰冷的面具,把她鎖了起來。我用匕首割開胸口取血,滴在那碗湯藥裡,給莫青璃灌了下去,這正是師父問我的“試藥”。
我步履緩慢地走在逼仄溼冷的囚室過道里,小風扶着我的手臂,囚室深處傳來她痛苦的慘叫聲,我頓住腳,我知道那會很疼,卻不知道會這樣疼。
對不起……
我心口發疼,不知道是因爲新傷還是因爲別的,身子一顫,忍不住低頭微微咳嗽了一下,脣齒間頓時溢滿甜腥味。
“主上你沒事吧?”小風面帶焦急。
我搖搖頭,手掩上嘴脣,半靠在他懷裡離開地牢。
然而她所受的痛苦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她的心疾沒有得到絲毫的好轉,唯一的解釋是:她不恨我。
我害她如斯,她竟然不恨我。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被鍾離珞救了回去,真如千雪大人的手札記載的那樣一日日的衰弱下去,白日萬蟻蝕心,夜裡剝皮抽骨,她眼睛慢慢開始看不見,耳朵聽不見,只餘下了觸覺。
我必須救她,我決定做最後一件事情,她會恨我入骨。
我其實很早便將所有事情對師姐和盤托出,她對我的話半點不信,即便我在山下長跪不起。可事到如今她也只好聽從我的意見,師父、連.城、鍾離珞,所有人一起陪我演這一場戲。只不過我身體裡被連下了三道同命蠱,鍾離珞和師姐的,我並不在意,我做錯了事,是我該付出的代價。
連.城是我的義女,雖然最初我只是因爲她生得像連玥纔將她從叛軍刀下救下來,可之後我真的是將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疼,她是我的女兒,我對她的感情,甚至並不比對連玥淺。她是我後半生,唯一沒有負過的人。
“義父,這是同命蠱的子蠱,母蠱我種在了阿璃身上,我希望你能服下。”
“你連義父都不相信麼?”
“我背叛過她一次,不想再背叛她第二次。義父,你若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做,那吃不吃這顆藥有什麼區別呢?”
我聽到她這句話,有一瞬間真的想放下這麼多年的擔子,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能懷疑我不信我,偏偏她不能,因爲她是我的女兒啊。
我一步一步精心策劃,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布了一局棋,先是毀了我愛的人,後是葬送我自己。莫青璃的長劍刺入我胸膛的一剎那,我才真正覺得,我的一生,約莫是完滿了。
我倒在雨裡,眼前起了一層白霧,從那白霧中走出來一個女子,一襲湖藍色的裙衫,她蹲在我身邊,長髮繚繞着細雨,落在我的臉頰上,有些微涼的癢意。
“南哥哥。”
依依嫋嫋,是我從來沒有遺忘過的調子。
我手擡起來,掙扎着開口:“連……”
喉間劇痛,鮮血噴涌而出,我再說不出話來。
很久很久以前,伽藍莊後院的鞦韆架上爬滿了牽牛花,牆院外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唱着今日先生新教的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女孩兒坐在鞦韆上,兩條腿不老實的晃來晃去,男孩兒在後頭輕輕推着。
鞦韆蕩得不高,男孩兒還是小心翼翼,怕摔着她。
女孩兒聲音軟糯,不解的問:“南哥哥,什麼是青梅竹馬?”
男孩兒眉眼初初長開,有着少年特有的清雋秀逸,說出的話也是少年的銳氣和耿直,他沉吟半晌,道:“青梅竹馬就是……若有人敢欺負你,我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男子漢大丈夫,若是連妻……其想保護的人都護不住,算什麼男兒!”
男孩兒推了一把鞦韆,女孩兒咯咯直笑,接着問道:“南哥哥,若是你欺負我呢?”
“那些人,自然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