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久失修的破廟,廟門有一扇是壞了的,被大力破壞過似的,支離破碎的躺在地上,另一扇屍骨無存,蛛絲藕斷絲連的懸在半空中。
月光很亮,鍾離珞不知怎麼忽然有些膽怯,在廟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尊慈眉善目的泥菩薩,香案上供着三隻表皮焦黑的土豆,這廟裡,只有這兩處地方乾乾淨淨,像是被人新近打掃過。
中央躺着一堆燃盡的篝火,只留下灰黑的痕跡,附近有十幾塊大小不一的水漬,空氣中隱隱約約的像是血腥味,還夾雜着一股腐蝕的氣息。
鍾離珞走到一塊污漬前,蹲下.身湊近聞了聞,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是化屍水。
那麼死在這裡的人又是誰?莫青璃是不是真的來過這裡?
鍾離珞剛想將這破廟裡裡外外查探一番,靴底卻被咯了一下,她慢慢移開腳,見地上正安寧祥和的端坐着一顆圓潤的檀木佛珠,鍾離珞將其捏在指間,刻印磨損嚴重,血漬積蓄其中。
她的手有些抖。
這一會兒工夫,鍾離珞的手下也陸續趕到。
鍾離珞手指一滑,將那枚佛珠收入懷中,淡淡說道:“這廟裡還有一百零七顆佛珠,你們給我找出來。司臣,弒樓的位置找到了沒有?”
司臣道:“在東海之濱,一個小島上。但是具體的方位屬下尚未探明。”
鍾離珞輕輕掃他一眼,道:“你只查了地面?”
“大人的意思是……”司臣皺眉,飛快道:“請大人恕罪,屬下立刻去查。”
“還有,一舉殲滅弒樓需要多少人手?影樓裡可以調動多少人?又需要多少時間?”
司臣斟酌一番,道:“三千人,一個月。”
鍾離珞搖頭:“太慢,我給你半個月,人和弒樓的具體位置我都要見到。”
“屬下遵命。”
“去辦吧,我先回去了。”
鍾離珞擡手想揉揉自己的眉心,只是半空中又放了下來,她走到門口,擡眼便見月光如白練,一路鋪灑,卻始終到不了黑暗的盡頭。
光越多,暗也越多。
“大人,你的劍。”後面有個屬下追了上來,垂首雙手奉上承影。
鍾離珞高高坐在馬上,點頭,伸手接過,策馬而去。
她輕衫飄逸,然而底下的身子卻繃得筆直,好像個木頭人。
直到伸長脖子也看不見鍾離珞的身影,屬下才鬆了口氣,不明所以的低聲嘀咕一句:“習武之人,大人怎麼能將自己的劍都落下了……”
鍾離珞回到臨江仙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屋裡卻燈火通明,黃槿坐在桌旁,手裡的茶不知放了多久,早已涼透,連城懷裡抱着長安,長安睡着了。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連城和黃槿齊齊將視線投向門口,進來的依舊只有鍾離珞一個人,眉目間有着難以掩飾的疲累。
鍾離珞看向連城懷裡的長安,眉頭微蹙,以脣語問道:“怎麼不抱她回去睡?”
連城道:“她不肯,我一抱她離開房間她就醒了。找到人沒有?”
鍾離珞搖了搖頭。
其實這句話是明知故問,如果找到了人鍾離珞又豈會是這般模樣,一個月來,從渭城到武陵,一次次希望而往,失望而歸。
“不過……”
連城心頭一喜,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不過什麼?”
長安嚶嚀一聲,從連城懷裡爬了起來,雙手摟住了鍾離珞的脖子,整個吊在了鍾離珞身上,迷迷糊糊道:“莫姐姐呢?”
長安這一年來長高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鍾離珞近些日來回奔波,又無甚胃口,本就體虛,被長安這一掛,險些當場摔倒,連城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她的胳膊,這才站定。
連城扶着鍾離珞在椅上坐下來,鍾離珞喘出一口氣,道:“沒什麼,我知道她在哪裡,只是暫時不能接她回來。”
這話裡的深意,長安不懂,連城同黃槿可是一點就透。
暫時不能接回來的意思,那就是被人抓走了,而且很棘手。兩人俱都沉默下來。
唯有長安高興道:“那什麼時候能接莫姐姐回來?”
鍾離珞伸手捏了捏長安柔嫩的小臉,眉眼略略一彎,笑道:“半個月,最多半個月,我就接她回來。好不好?”
長安盯着鍾離珞,眼睛亮亮的,道:“明天去接莫姐姐回來不行麼?”
鍾離珞柔聲哄道:“不行的,你莫姐姐還有事情要做。”
“這樣啊?”長安眼裡的光瞬間就黯淡了下去,片刻後她又抿起嘴,道:“可是……可是莫姐姐不都是和你在一起的麼?爲什麼她這次一個人走了不帶着你呢?”
鍾離珞一怔,垂下眼瞼,輕聲說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呢。”
連城見鍾離珞臉色愈發蒼白,伸手將長安抱了過去,岔開話題道:“鍾離姑娘,你一夜沒睡,還是先歇息,我帶長安先出去了。”
連城朝黃槿使了個眼色,黃槿識趣的起身,道:“我同連城一起。”
鍾離珞點頭,手搭上連城的肩膀,微微用了分力。
連城偏頭看了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面色瞭然。
將長安安置好後,連城轉頭又回了鍾離珞房間,開門見山道:“鍾離姑娘想要我做什麼?”
鍾離珞也不跟她客氣,她剛纔抱長安的時候將她脖子上的長安玉牌解了下來,現在正好交給連城,她道:“這是當今聖上賜給青璃的信物,我想先斬後奏動用一下朝廷在暗處的勢力,你將這塊玉牌遞至皇上面前,依原話轉告便可。”
連城不解道:“我怎麼見得到皇上?再說皇上又怎會全然信我?”
鍾離珞拍拍她的手,一臉“善意”的提醒道:“雲幽公主不是曾經跟着你麼?”
連城白了她一眼,道:“好罷,我知道了,我即刻啓程。喂,你這是什麼笑容,我和雲幽就只是普通朋友,你這話可別在阿槿面前說。”
她忽的話語一頓,似悲似喜的囈語道:“……在她面前說也好。”
鍾離珞奇道:“你說什麼?”
“哦,沒什麼。我比較好奇你具體想做什麼?”
鍾離珞伸出右手,清瘦但不怎麼筋骨分明,慢慢攥緊,又鬆開,聲音空曠而飄渺:“我只是不想,將她接回來後,有瑣事再煩擾到她。”
連城深深皺眉:“你說的是……江湖?”
“嗯。”
“代價有多大?”
鍾離珞愣了一下神,偏過頭道:“一百年的休養生息。”
連城低頭咀嚼她這句話的含義,臉色大變,一把扳過她的肩,喝道:“你瘋了!”
鍾離珞雙眸烏黑,看了她一眼,那是極寡淡極平靜無波卻蘊含着某種執拗的瘋狂的一眼,連城被她這樣看着,喉中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說不出話來,手也無力的垂了下來。
鍾離珞斂下眼神,淡淡說道:“我不在乎。”
所有的血債,我一個人來背就好。再說善惡有報那一套,她一筆一劃從頭到尾都不信。別人的生死,與她何干?
她表面看起來溫溫柔柔,與世無爭的模樣,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莫青璃都以爲她是溫潤若玉,然而她鋒利的棱角正是藏在海水的深處,日復一日的沖刷打磨,非但沒有使她的執拗磨損,反而在爆發的時候愈發鋒芒畢露。
上輩子是,這輩子尤甚。
她是含在玉里的冰,掩在水裡的火。
連城皺着眉苦笑了一下,道:“善惡終有報,你好自爲之。”
鍾離珞點頭接受她的忠告,心中卻不以爲然,這話貌似*寺的僧無老和尚也說過。
莫青璃是被疼醒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微微動了一下,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她暈了過去。
待到再次醒來,她首先聽到了自己微弱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尤其是兩肩像是被人削去了一般,沒有了知覺。
她咬住牙,再次嘗試着稍微動彈了一下,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沾溼了她的長髮,耳邊傳來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四肢的知覺慢慢恢復,然而卻重若千鈞,動彈不得,當是被鎖住了。
如果她不是雙眼被黑布矇住,就能看到兩條鐵鏈從她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她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鐵鏈連接着身後潮溼冰冷的牆壁,將她四肢牢牢固定在牆壁上。
莫青璃試着提了一下內力,丹田空蕩蕩的,不由苦笑。
她記起不久之前,風無影在說出讓自己跟他走的同時,他身後忽然雨後春筍般冒出數十名死士,她後腰受了新傷,雖不至喪命,卻也不輕,身形緩滯了許多,再加上許久不犯的心疾不知爲何也來調戲她一把,再之後,她就失去意識了。
醒來,就在這裡了。
莫青璃僵着身子,一動不敢動,她第一次知道,穿琵琶骨到底有多痛。她滿頭冷汗的猜想,這裡可能是弒樓的地牢,同時在估算着鍾離珞多久可以找到這裡,而自己又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
她之所以離開鍾離珞,一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死”那個念頭在一瞬間以燎原之勢迅速佔領了她所有的神智,既然要死,不如自己安安靜靜的死在某個角落,怎麼也不能讓她眼睜睜看着自己死;二是因爲自己被江湖視爲魔頭,人人殺之而後快,她不想連累鍾離珞。
自作孽,莫青璃若是能騰出一隻手,定會狠狠扇自己一個巴掌,罵聲:蠢貨。
事實是,她稍稍動彈一下,就是鋪天蓋地的疼痛,連一個手指尖都不能。
爲今之計,莫青璃想,無論南清築怎麼折磨她,都要活下去,直到鍾離珞找到她的那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裡傳來輕巧利落的腳步聲,似乎有好幾個人,牢門哐噹一聲被打開了。
他……來了。
“喲,這不是我們的小郡主,這是誰把你鎖在這裡,嘖嘖,真是可憐,我來給你解開。”風無影邊笑邊走近,一手握住了穿過莫青璃琵琶骨的那根鐵鏈,“善意”的扯動了一下。
穿過肩胛骨的鐵鏈被生生抽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莫青璃只覺一陣劇痛,嘴脣微張,在叫出聲音的前一刻狠狠咬住了下脣。
風無影將鐵鏈來回扯了幾下,最終又放下,頗爲可惜的嘆道:“真是抱歉,在下沒有鑰匙。”
莫青璃痛得幾欲暈過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脣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南清築道:“小風,退下。”
風無影看她一眼,聽話的退到了南清築身後。
南清築笑了一聲,很輕,很嘶啞,在這幽閉的暗室中卻很清晰的傳入每個人耳中,他語調高揚,有種躍躍欲試的興奮,道:“喂藥。”
毛骨悚然。
已然神智不大清明的莫青璃擡起頭,冷汗淋漓的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巨大的恐懼如同潮水,瞬間將她吞沒。肢體上的疼痛彷彿一瞬間消失,心臟開始急速下墜。
風無影端起藥碗,往裡頭看了一眼,深紅色的液體,隱隱透着一種清澈,只是底下蠕動着一些黑色的絲狀活物。
不知是些什麼。
風無影將藥碗遞到莫青璃嘴邊,命令道:“郡主,張嘴。”
莫青璃顧不上身上的劇痛,腦袋往前狠狠一撞,風無影早料到有此一招,反應極快的避了開去,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她脖子上再加一條鐵鏈。”
脖子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很快束縛上來,然後莫青璃覺得有兩根手指緊緊捏住了自己的下頷,“咔吧”一聲,劇痛之後,冰冷濃稠的苦澀液體夾着某些柔軟滑膩的東西自喉間一滴不剩的滑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