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底部,不止是沉睡中的怪物,還有百個神仙相,和一支足有四千之衆、已經被馴化、奉神仙相爲主的怪物大軍。
最下面的神仙相都在專心施法,不瞭解身外情形,唯獨,他們對‘外人’異常敏感,樑辛纔剛一從‘空中湖泊’裡鑽出來,他們就立刻從法術中驚醒回來,厲聲叱喝中,個個天道出手。
有人侵入仙家重地,而上面的囚困大陣、懸空大湖是什麼樣的威力,這些神仙相再明白不過,敵人既然能殺下來,便足以說明實力了,百個仙道高手連想都不想,甫一出手便是自己能夠發動的、最最凌厲的一擊。
神仙相最厲害的手段,自然是他們手中的那一重天道,可低下的這些人又哪會知道,對樑辛而言,最沒用的就是‘天道’。
就是端着個銅盆去向樑辛潑水,威力也比着他們引以爲傲的‘天道’更大一些。
狙殺無效,區區千餘丈,又是自上而下,樑辛眨眼即至而就在他雙足落地的同時,來自大眼底部的狂攻,也突然詭異地停止了……
百名神仙相發覺敵人殺到,從‘專心境地’中甦醒,本能下出手殺敵,隨即他們也發現了大眼的‘變化’,和前面那些結陣的仙家同道一樣,此間衆人全部愕立當堂,目光中全是絕望,幾乎忘記了敵人已經落地。
樑辛卻沒有片刻耽擱,將羊角脆又放回自己脖子上,直接伸手去推距離他最近的、正自沉睡的一頭五行怪物。一推,未醒。加力再推,仍未醒。樑辛沒有耐心,翻手亮出一片戾蠱紅鱗,紅鱗呼嘯翻轉,正斬在怪物的肩膀上,可即便它血流如注,一條胳膊都被斬斷,怪物仍是沉睡,不醒。
五行怪物都是被法術‘催眠’,雖然現在法術中斷,餘威仍能讓怪物再沉睡整整七十二個時辰,這其間除非有神仙相肯出手解術,否則就是利刃加身,它們也無法清醒過來。
樑辛自己不會法術,更破不掉仙道高手的法術……
怪物們猶自沉睡,可神仙相卻回過神來了,得道的仙家盡化狂魔,個個雙目血紅,神情癲狂,口中嗬嗬嘶吼着連他們自己都聽不懂的音節,天道再度出手。
這一輪猛攻仍是天道,不是神仙相不懂變通,見敵人不懼天道還非要再用,而是飛昇之後,手中多出的那一重天道,是‘證道’的憑據……是他們認爲的、自己已經有資格踏足仙班、再不是凡人而能夠稱神的憑據。
因爲手中握有一重天道,所以我也是天道,我是神仙。
手中天道,是他們的本能、他們的驕傲,或者說,是他們精神的依仗,因爲天道,所以不凡而天下萬物,皆逃不出天道管轄,即便再強大的敵人也不例外,能夠逃過天道制裁便只有一種情形:對方也是仙家、仙獸。
不遠處的那個妖人…沒真元、沒道基,看上去身體不錯,但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凡人範疇,竟對天道熟視無睹?
即便現在的神仙相已經發狂發瘋,也打從本心深處不願、不想、更不肯接受則這樣的一個現實,不甘之下,一次次加勁,以求對方能被天道所侵,以求能夠證明天道無所不能。
在他們向着樑辛全力出手的時候,也有神仙相厲聲傳令,想要驅趕那些已經馴化的五行獸衝過去擊殺樑辛,但無論他們的語氣如何眼裡,甚至揮蕩神鞭擊打,幾千頭惡獸,仍全都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樑辛不是一個人下來的,在他身邊還帶着一頭小小銀環。
雖已認主,但五行獸對銀環的那份畏懼、尊重仍在,小猴子要保護的人,它們決不去動。
五行獸神智混沌,對生死幾乎沒有概念,所以它們不像比巨島上那些純正天猿,爲了求生而起奴性、不尊銀環殺戮同類。由此,五行獸對銀環的敬意,反倒比着天猿更強,全不理會主人的催促,甚至有幾頭天生暴躁的怪物,被催促得不耐煩了,反倒向着神仙相露出獠牙
樑辛不去管他們,只小心不讓羊角脆被他們擊中,主要精力都用在大羣沉睡怪物中,來回穿梭着,推搡、大叫、取出酒罈子潑、晃起火摺子燒,甚至情急之下,再度使出重手,重創了幾頭怪物,可是不論他如何費力,也不見怪物有任何反應。
小魔頭先前的確不曾想到,就算衝到了‘瓶子底’、衝到了怪物身旁,也沒有辦法喚醒它們
樑辛這邊忙得咬牙切齒,沒去照顧小猴子,全不知自他突破大湖後,身邊唯一的夥伴、小傢伙羊角脆就變了。
神情變了,接連三次變化。
從半空裡乍見數萬‘五行獸’時的驚訝;落地後嗅到怪物體內飽蘊的同族氣息時的哀傷,圓溜溜的眸子裡,流露出濃濃的悲慼,眼淚晶瑩如珠,斷線、滾落;直到現在,隨着主人一起置身於怪物羣中,銀環天生的敏銳感知,已經完完全全地探明瞭此間發生的慘事……雙眼血紅,先前的淚水盡數被怒火燒乾
樑辛何嘗不知道羊角脆的憤怒,只是現在情形緊迫,他在不停想辦法、窮盡自己所有手段,以期能夠喚醒那些五行獸,根本就顧不上小傢伙,卻不料,正忙碌間,肩頸上壓力陡增,讓他的腳步都微微踉蹌了兩下。
脖子上只有一隻小猴子,毫無徵兆的壓力大增當然源於它。
壓力大了,並不是分量變沉,而是氣勢變了
一斤重的泥巴,和一斤重、由泥巴雕塑而成、又經大德高僧開光後的佛祖像,抱在懷裡哪個更沉?便是這樣的道理。在小猴子身上,驟然綻放出磅礴、厚重的氣勢,而樑辛身體敏感,猝不及防中被莫名其妙的氣勢影響,以至腳步虛浮。
樑辛還道小傢伙有什麼不妥,可還不等翻手把它抱下來查看,頭頂上突然傳來了‘啪’地一聲怪響,彷彿皮革斷裂的聲音,怪響未落,羊角脆又猛地開口,發出一陣古怪嘶吼
嘶啞、低沉,彷彿一頭烏鴉先吞了三顆火炭、又喝了半壇白醋後的發出的慘叫,難聽到讓人胸口發悶心緒焦躁,全不同於以往小天猿發出的那種嘰嘰喳喳的叫聲。
就連樑辛都忍不住一愣,忍不住懷疑,頭頂上傳來的那一陣怪響,究竟是不是羊角脆在叫,但是下一個瞬間,小魔頭大喜過望
羊角脆的怪叫並不響亮,卻穩穩傳遍大眼底部。當嘶吼消散時,那些正沉睡的五行怪物,忽然躁動了起來,雖然雙眼未睜,但身體都在緩緩蠕動,臉上的筋肉也在扭曲、抽搐
怪物們有了甦醒跡象,樑辛大喜之下,翻手又把羊角脆抱到了懷裡,不料觸手間一片溼熱……血。
在小猴子的背上,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猙獰傷口,血流如注,轉眼間就從羊角脆背上涌出,灑在了樑辛身上。
天猿是精怪,與凡人不同,生來就會受到‘天罰’。所謂‘天罰’,不是神雷天火,而是冥冥之中不可預料的劫數。天道使然、因果刁難,讓它們永遠也無法真正發展、壯大。若非如此,猴兒谷的那支天猿,環境優越、生活安逸,繁衍了千萬年,又哪會僅僅是現在千多頭的規模。
並非只有天猿一家,天下精怪皆盡如此。要沒有天道的控制,中土上哪還會有人間,早就變成了妖精世界。
不過,乾坤造化,凡是都陰陽對稱,‘天罰’對精怪的‘損傷’極大,但也讓個別的頂尖怪物衍生出一種本領,從‘天罰’中借力。與魔道邪法‘天魔解體’很有幾分相似,厲害精怪能夠引‘天罰’上身,以傷害、斷裂肢體的代價,來換取龐大的力量。
修真道把精怪的這種本領,喚作‘誅妖’。
‘誅妖’不是修煉來的,而是與生俱來、隱藏在頂級精怪的血脈中,算是一種天賦,天猿之中,也只有銀環纔有‘誅妖’天賦。
這道本領既神奇又殘忍,而自殘肢體又有違天意……這就是天道了,‘它’誅你殺你,是理所當然;你自己傷自己,便是大逆不道。
所以,‘誅妖’雖然是天賦,卻不是隨便就能夠施展的,必須還要‘覺醒’纔可以。
如何才能覺醒?執念。
說穿了,就是‘執念破道’,當暴怒成狂,或哀傷欲絕,最最強烈的情緒在不知不覺裡變作執念,天道漏洞出現,再無法去壓制精怪體內天賦,‘誅妖’才能成行。
可是精怪先天不足,就算再怎麼兇猛強壯,它們的情緒也不如凡人那樣飽滿、激烈,想要產生執念,比着凡人還要更難上百倍。
被呂淹擒下的大銀環,先是目睹同族慘事,繼而在造反中被奴性大猿狠打,最後又遭女魔折磨,它心中的怒火足以席捲天下,卻始終沒能化憤怒爲執念,‘誅妖’也天賦無法覺醒。
如果羊角脆未斷尾、還是一隻雙頭銀環,它也不會覺醒‘誅妖’,但是它遭遇重創、不僅丟了大身,還損喪了所有記憶,無論思維還是心態,都徹徹底底的變成了一頭小猿,從戰力而言,它一落千丈;可是從先天造化去看,它是返璞歸真
造反的大銀環,性格穩健,思維成熟,情緒也變得複雜,縱然它狂怒,仍在不知不覺裡摻雜了悲傷、不甘、悔恨、自責內疚等諸般情緒,亂糟糟的一團,如何能形成執念破道。
羊角脆此刻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懵懂小猿,因爲幼稚,所以情緒單純,在感受到近萬同族被屠戮時的悽慘、怨念,初時的驚訝與哀傷,最終全都化作憤怒,打從心底、骨髓深處泛出的、無以復加的憤恨……執念成形,先破道,隨後‘誅妖’。
小猴子怪叫前,樑辛聽到那‘啪’地一聲異響,就是天罰之力被它接引上身,傷了它的脊背‘誅妖’換取到的巨力,也沒有被羊角脆用去殺傷強敵,而是盡數融入了它的長嗥。
羊角脆的怪叫,是‘戰吼’。
銀環才能發出的吼叫。
只在生死存亡之際,銀環首領召集全族投入苦戰時纔會響起的嘶吼羊角脆沒有了記憶,就連‘戰吼’也早都忘記了,但是因爲與大銀環的靈犀、易鼎,讓它又恢復了些許本能……因爲‘誅妖巨力’的融入,讓羊角脆的‘戰吼’,落在天猿耳中,比起其他銀環還要更響亮上百倍,千倍
羊角脆要喚醒所有的五行怪物。
受制於法術、不到時辰絕不可能醒來的五行怪物,同時躁動起來,而那些已經認主的怪物,目光裡也顯出了淒厲神色,紛紛轉目,盯住神仙相……就在此刻,衆人頭頂處猛地傳來一聲轟鳴,七彩絢爛,炫光流轉,幾十個神仙相在護身法術的包裹下,也從懸空大湖中衝了下來
懸空湖、真水境,爲蟠螭提供了浩蕩巨力,又靠着突襲,一下子毀掉了十餘個醜八怪,可四頭蟠螭只是殘魂,終歸敵不過數十仙道精銳的圍攻,堅持了一陣,再拼掉七八人後,被強敵神通徹底轟碎,魂飛魄散。
將近六十個神仙相猛衝入陣,爲首之人見下面的同伴還在用‘天道’轟擊樑辛,揚聲提醒:“小賊妖身魔骨,不受天道,以仙法神通殺之”
不等別人回答,樑辛就搶着怪笑了一聲:“仙法個屁,連臉都保不住,還敢自稱神仙。”
大眼底部的百餘強敵得了同伴提醒,同時又見大羣怪物都隱現甦醒前兆,哪還敢再堅持,唱咒聲響亮而起,撤散天道,喚作神通、法寶強襲。
大眼已毀,神仙相出手也再沒了顧及,轉眼間炫光爆裂,無數神通從四面八方轟殺過來
小猴子重傷,樑磨刀餘力不多,所幸他身法大進,還有周旋的餘地,樑辛調運餘力,迅速遊走躲避轟殺,心中期盼着怪物們快些醒來。
靈穴底部,再度顯出無數殘影,樑辛時快時慢,有時仿若鬼影一閃即滅,遠遠避開轟殺;有時又翩翩若蝶,在法寶神通中翻飛閃轉,雖不快卻靈動……惡戰激烈,仙道高手狂躁暴怒,轟殺之際只求威力,全不管其他,但樑辛身法巧妙能躲則躲,實在無可退避時就咬牙施展‘來不及’,隨即轟擊亂流,憑空挪移。
戰場混亂,鮮血與碎肉不停賁濺、潑起,大羣五行獸雖有躁動,卻還未醒,被神仙相的神通波及,數不清多少被就地轟殺。
法術能夠遠襲,仙道高手都距離樑辛,從十餘里到數十里不等,個個都在遠處。現在樑辛腳踩在實處,要是勁力充沛,這樣的距離也不算什麼,大有突襲的可能,就在不久前從蜂巢門口打得那一仗,他靠着五成力道都還能反擊。但此刻他只剩下半成多些的體力,實在沒辦法再去傷敵,也只能靠身法躲閃、靠魔功抵擋,沒得還手。
但讓他略感意外的是,倒是神仙相先靠近過來
若是以前,神仙相們絕不會不耐煩,就在遠處打遲早耗死‘小妖’,可現在靈穴毀、仙途斷,每一個神仙相都恨不得立刻把樑辛扒皮抽筋以泄心頭恨,從遠處打了片刻,見對方躲躲閃閃顯得遊刃有餘,立刻就沒了耐心,手訣不停、咒唱不停、神通不停,自己則從遠處迅速靠近。
戰場猛縮小了許多,從數十里轉眼變成三五里的方圓,戰團也陡然激烈起來,很快,第一聲慘叫傳來,一個神仙相因果,被扭斷了脖子,樑辛把屍體狠狠掄出去,昂頭大吼:“又一個,他是第幾個我數不清了”
話音落處,他的身形消失不見,片刻之後又傳來了第二聲慘叫……
雙方距離近了,樑辛有了反擊的機會,同時可供他穿梭躲避的空間也越來越狹小,按他自己的估計,只怕再殺不了兩三人,自己就會被擊中,但事到如今,又哪還有多想的餘地,能殺一個就是一個吧
只可惜,沉睡中的五行怪物,到現在也僅僅是躁動,不知何時才能真正甦醒。
苦笑着咬牙,選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神仙相,施展身法穿插猛衝……而就在他又抹掉一重因果,準備殺掉第三人的時候,懷中又傳來了‘啪’的一聲脆響,本已經重傷在身的小猴子,竟有施展了一次‘誅妖’
從胸口直到小腹,羊角脆再添重傷,換來的,是第二次難聽、憤怒、卻飽含鏘鏘戰意的嘶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