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救便好,樑辛又放鬆了不少。正經事基本說完,曲青石等人也不再耽擱時間,或療傷或修煉,各自屏息凝神,就此入定。浮屠則拉住樑辛,一定要他把最近的經歷,統統講清楚才肯罷休。
浮屠在小眼中,‘度日如六年’,百無聊賴之際,聽故事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樑辛當然不會拒絕,除了‘乾坤一擲’外,把自己這段的冒險,加油添醋,好像說評書似的,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
浮屠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口詢問,直到樑辛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完後良久,他還意猶未盡,抓住一個個細節窮追猛打,恨不得能再‘榨’出幾個好聽的故事出來,樑辛說得口乾舌燥,心裡盤算着,下次要不要請個說書的茶博士下來……
東問西問,浮屠最終確定下來,樑辛肚子裡真沒故事了,圓嘟嘟臉上掩飾不住地失望,漂了幾圈之後,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樑辛道:“有個事情,我有些想不通,你腦子好,幫我想想。我被人誘入小眼的經過,你還記得麼?”這時候骨海再次翻涌了起來,片刻之後,一片骨骸裹住仍處在‘不死不滅不活’古怪狀態中的無仙,浮到樑辛面前。
“他是神仙相的首領,在他族中,即便不是最厲害的那個,也夠資格派位前列,對吧。”浮屠說着,一隻掌骨飛出骨海,伸出手指,指了指無仙:“你覺得,就憑着他的本事,夠資格讓我從大海深處,一直追到鎮百山,還追不上麼?”
樑辛愣住了。以前他修爲有限,而神仙相是飛昇之人,對他而言無疑是高深到無法理解的極道強者,從樑辛的角度,根本就衡量不出神仙相和浮屠的差距。只道雙方差距雖然不小,但也不會太大。
當時就形成了‘慣性’,後來也就不再去想這件事了。可現在再去琢磨此事……自己已經是嫦娥勁力,在神仙相中也算是上品了,可相比得了身外身的老叔,自己還差得遠,而老叔又遠遠比不得浮屠。
“無仙在中土這些年,都在參悟‘完美天道’,修爲和戰力都大幅退步,據他自己說,只剩鼎盛時的兩成左右。”樑辛不是要辯解、否認什麼,只是這個話題疏忽不得,他要把相關細節交代清楚,或者說是提醒浮屠。
浮屠嘴角抽了下,面色輕蔑:“我看得出他全盛時的修爲,還是一樣,不夠格在我面前逃遁萬里。”
第一次登陸中土的神仙相中,最厲害的那個‘不夠格’,那有資格讓浮屠追殺萬里的,就只可能是‘神仙相中隱藏實力之人’了。
賈添。
樑辛的腦子有些亂了,引浮屠入小眼,實際就是對這座靈穴的猛烈一擊,目的是爲了藉着巨震尋找大眼;可賈添爲了保護大眼,費勁心機,他又怎麼會來發出、yin*浮屠。
兩件事自相矛盾,沒有道理了。
樑辛找了個舒服姿勢坐下,靜下心來,隨手擺弄着幾塊碎骨,開始仔細推敲這件事……過了半晌,他纔再度擡頭,望向浮屠:“若我沒記錯,當初放你、攻你、引你的,是一羣人。他們有多少人?”
“十幾個的樣子...二十個左右,沒仔細數。”
樑辛的神情清明瞭許多,繼續追問:“最後他們受傷了沒?”
浮屠冷哼:“沒能追上他們,對方自然也沒收到什麼傷害,但萬里追逐,一路被我窮追猛打,逃到幾乎脫力,總是難免”
聊聊幾句問答,樑辛已經大概明白了,釋放、yin*浮屠的過程,賈添應該沒有參與,但多半是他出的主意。
轟擊小眼、保護大眼,雖然矛盾,但完全能解釋得通:賈添不止背叛了同道,他還坑害了同門——十八個同門兄弟。
隱藏實力的,不止賈添一個,而是他們所在的那一脈、一共十九個強者。
在大眼中佈下的幻術,能夠擒住神仙相大軍,但對那十幾個同門兄弟卻毫無效果,這些人與賈添同宗同源,修爲自不用說,若戰力鼎盛時,單憑傀儡天猿對付不了他們,由此賈添給他們找了個差事,事先把一羣同門的修爲消耗掉七七八八。
至於賈添和同門,這十九個人,爲什麼要衆多神仙相中隱瞞修爲,僅憑現在的線索,實在沒法去猜測了,要知道,就憑着他們‘夠資格’被浮屠追殺萬里的實力,足以取代百無一用、成爲第一次浩劫東來的首領了。
樑辛沒再瞎猜下去,此刻能確定的,就是賈添師門一脈的弟子,修爲遠超四大首領……
浮屠直言:“放我出來的十幾個人,比着風習習只強不弱,賈添的修爲不言而喻,你要對付他,最好小心點。”
樑辛笑而點頭,又陪了浮屠‘兩三個月’後告辭而去,返回地面。凡間一天小眼六年,樑辛耐性再好也不願從那裡枯坐幾十年,回到上面來等‘效率’更高些。
大司巫賜下的那一盒子小骸骨全都丟了,進入小眼只能靠‘眉心骨珠’,此物珍貴,除非必須下去的,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小汐、木舉人等都在離人谷中,青墨更不用說,她的體質特殊,連靠近小眼都不行,更別說下去了。
樑辛回來與谷中同伴匯合,目光一掃,發現木老虎沒和大家在一起,納悶問道:“老虎呢?”
小汐笑答:“木先生重返離人谷,心生感慨,一定要在故地重遊一番,以抒胸臆。”
樑辛呵呵一笑,不再去管木妖,挑着重點把小眼中的情形大概說了下,青墨聽說師門能夠解救,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神氣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都變得更光彩了些。
這個時候,木老虎溜溜達達地回來了,看他神情,居然還真有幾分唏噓,遙遙對着樑辛道:“人去樓空,好好一座仙家福地,荒敗了,荒敗了。”
說着,他又笑了起來:“剛纔轉到了我以前棲身過的小境,那裡多出來一座被紅布矇住的泥塑,我還道是大祭酒念着我給離人谷的惠澤,給我塑像示謝,可解開紅布一看,雕得原來不是我,自作多情了。”
樑磨刀微微一愕,隨即伸手拍了下額頭,搖頭罵道:“糊塗腦袋,忘了個死死的”說着當先邁步,和幾個同伴一起向着那座小境趕去。
離人谷中,還有一座泥胎來着。
黑白無常與何山衝合力施展邪術,來複原樑一二留在玲瓏玉匣中的乾枯人頭,大祭酒爲了避免外人打擾,把他們安排在谷中最靜謐的小境,這座小境,以前木妖曾經住過。
上次提及‘復原人頭’,還是苦乃山決戰前、日饞高手集結離人谷的時候,當時何山衝的邪術‘即將大功告成’,現在時隔一年,人頭早就被複原了出來——小境中,一座真人大小的泥塑矗立。
是個老者,看上去在五六十歲的年紀,五官平凡,全無特殊之處。
縱然邪術神奇,還原出的人頭與真人一般無二,可畢竟它是一尊泥胎,能重造面目,卻無法再塑氣質,由此老者也就變得在全無特點可言,給‘他’穿上官服,便像個大人;給‘他’換身粗布衣服,就是個農家老翁;給‘他’拿只算盤,又會變成個老掌櫃……樑辛早就想到過,人頭真還原出來了,估計自己也不認得對方,此刻倒不怎麼失望,轉頭望向青墨道:“你畫畫好,幫忙把此人的樣貌畫下來,回頭多找人問。”
青墨愕然:“哪個告訴你我會畫畫?從小到大我只畫過烏龜。”
樑辛比她還驚訝,張嘴想說什麼,結果卻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一直以爲曲青墨擅長丹青書畫,不是誰告訴他的,是他自己先入爲主。
十二歲,在他知道小丫頭的名字的時候,就覺得叫‘青墨’的,一定很會寫字畫畫,這個印象就一直保留下來,要不是今天得以澄清,怕是他這輩子都會這樣以爲下去。樑辛解釋兩句,青墨被他的道理逗得咯咯直笑:“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不會畫畫,怪對不起我這名字來着。”
一邊笑着,青墨回頭望向木老虎和小汐問:“你們有誰會畫……”
不料,她的話還沒問完,小汐就沉聲接口:“不用畫,這個人我識得。”
話一出口,幾個人同時吃了一驚。樑一二小心收藏的、在玲瓏玉匣中放了了三百年的人頭,小汐認識訝然中,樑辛純粹本能使然,又追問了句:“你真認得他?”
小汐目光篤定,輕輕點了點頭:“小時候,我常常見到此人,絕不會認錯。”
樑辛更是驚愕,死了最少三百年的人,小汐竟然以前常常見到……不用旁人再問,小汐就直接給出了答案:“他是大洪朝開國皇帝,洪太祖”
小汐生俱睚眥手,自幼被指揮使石林培養,從幼年一直到十四歲,都在九龍司秘訓之處長大。那裡有間大屋,專門供奉着大洪朝歷代皇帝像,其中洪太祖的畫像最大,位置也在最重要,尤爲醒目。
在小汐長大後,因爲身份和任務的關係,也常常出入京師各司,洪太祖的畫像,在這些大的‘衙門’中幾乎都有陳列,小汐不知見過多少次,對洪太祖的樣貌,她閉着眼睛都能畫下來。
剛纔一見到小境中這座泥塑,小汐立刻便認了出來,泥塑就是洪太祖。
其實不止小汐,如果柳亦、曲青石在場,甚至隨便一個正牌九龍司青衣在此,都能輕易認出這座雕像的‘真身’。
樑一二藏在玉匣中的,是洪朝開國始皇帝,大洪太祖的頭。
衆人皆做沉默,一時之間小境中寂靜無聲,毫無生氣的泥胎呆呆地與樑辛對望……片刻後,小汐第一個開口了:“樑一二因謀逆大罪,被處割據極刑,殺他的人,是洪太祖。”
小汐的神情中恬淡不再,又恢復了青衣殺人的那份清冷,說話時聲音平靜,幾乎沒什麼語氣。她說的事情天下皆知,但也是發現人頭真相後,顯出的最大‘破綻’:殺樑一二的人是洪太祖,可樑一二在獲罪前,得到了洪太祖的人頭。
除非洪太祖長了兩顆腦袋,否則在殺樑一二前,他就已經死了。
樑辛忽然跳了起來,向着青墨伸手:“給一顆眉心骨珠,我下去找大哥二哥商量此事”
青墨眉頭大皺:“他們還在療傷,能打擾麼?”話雖這麼說,也還是摸出了一顆骨珠,放入了樑辛的手心。
樑辛應了句:“打斷一會應該也無妨,我去去就回。”話音落處,人已向着小眼方向縱躍而去。
小眼之內,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對樑辛又重新回來都毫無知覺,只有浮屠‘漂’着迎了上來,圓臉上盡是納悶:“怎麼又回來了?”
樑辛笑了笑,回答地有些莫名其妙:“想幾件事情,另外…或許還得再找個藉口。”說完,隨便找個地方坐了下來,沉思不語。這一想,便是整整兩天
兩天之後,樑辛終於重新活了回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悶氣,擡頭望向浮屠:“有沒有簡單點的鬼話咒法?一學就會的那種,對誰都無害,但是陰氣森森,氣勢不錯的?”
浮屠有點懵:“做啥?”
樑辛直言:“我要做件事情,不能帶着青墨,想找個法子把她支走。”
浮屠立刻來了精神:“做啥事?你說清楚,我傳你蒙人的大咒”
從始至終,樑辛也沒去喚醒兩位義兄,除了浮屠,他沒和其他人說一個字。又逗留了大約兩天的樣子,講完了‘故事’、學會了大咒,最後又對浮屠道:“還有件事要拜託你,待會我會送下來一個白衣少女,你幫我留住她。”
浮屠霍然大喜:“吃了她?”
樑辛嚇了一跳:“是小汐,不能吃留她到其他人傷愈,和大家一起上來就是了。”
浮屠大失所望,嘟囔了兩句誰也聽不懂的鬼話。
樑辛雙手一撐,從地面上跳起,另起話題,對浮屠笑道:“有一件事,我還需印證,要對你施展下魔功,得罪之處,你千萬別見怪。”
“魔功?你的‘想不到’?”浮屠已經知道樑辛悟出了自己的天下人間,晃着腦袋滿臉無所謂:“不見怪,來吧。”樑辛也不客氣什麼,執念與身法並舉,‘想不到’籠罩浮屠……果然,和猴兒谷時籠罩賈添一樣,在浮屠身上,樑辛也看不到任何‘因果’。
浮屠免不了又是一通追問,待弄清楚事情經過之後說道:“那個賈添也和我一樣,都是天地異數,力量與生俱來,身具先天造化。這樣一來,你對付他的時候也就更要加些小心。”
樑辛不解,皺眉問道:“怎麼說?身具先天造化的,難道打不死?”
“放屁天底下沒有打不死的東西。”浮屠一點沒客氣,直接罵出了口:“不過,這份造化也不是白給的,受到世間之力的轟襲,造化使然,會把傷害消減不少……就這麼說吧,你打我的話,一百斤的力量,落在我身上,最多就只剩下五十斤,至於賈添會受多少斤,我不知道。”
樑辛點了點頭,笑着隨口恭維了一句:“總不可能比你承受的更少。”
不料浮屠卻搖了搖頭:“不一定。論打,賈添肯定不是我的對手。可他不如我兇猛,不表示他的‘先天造化’會弱於我。這個東西沒什麼參照,全看運氣。”
論到‘好爲人師’,浮屠的癮頭比着葫蘆老爺還要更大,說完後頓了頓,也不管有用沒有,一股腦地向下說道:“另外還有,這個‘造化消減’,指的是同一世界。我是中土世界生出來的神物,身具中土世界的造化,你動用中土世界的力量來打我,造化能幫我抵消不少;但你要是用惡鬼世界的力道來打我,我的造化也就沒用了。”
浮屠的話拗口無比,可道理卻並不難懂,樑辛又復沉思,不久之後若有所悟,神色迅速地清朗了起來,對着浮屠認真道:“多謝前輩指點”
浮屠咧嘴,樂了。
樑辛也不再多做耽擱,就此告辭,臨行前又對浮屠躬身施禮:“最要緊的,老叔的傷勢,拜託你了。”
骨海中飛起一隻手骨,不耐煩地對他擺了擺。
……
樑辛重返地面,見他回來,青墨第一個迎了上去:“怎麼樣,秘密解出來了沒有?”
樑辛搖頭,滿臉苦笑:“哪有那麼容易,待會還得下去借着商量。”
青墨把眼睛瞪得溜溜圓:“那你上來做什麼?”
樑辛豎起了三根手指:“三件事,我和大哥二哥在商討中有了些疑問,要向木老虎求證;二是老爹在療傷時出了些岔子,要靠小汐以星魂相助,我上來帶他倆一起回去。”說着,向木老虎望去,後者痛快答應。
“第三件事,浮屠怕巫士們只靠‘泥犁四方’堅持不到老叔復原,傳下了一個能護住他們的大咒。你是陰煞真身,只有你能催動咒法。”
青墨心眼直,聽到事情有關師門,立刻點頭:“傳下大咒,我這就去草原施法。”
單以字數而論,咒言並不複雜,只有幾十個古怪音節,一會功夫青墨就背得爛熟,又記下了施展咒法的幾個細節,在留下了幾枚骨珠後,登上飛梭,轉眼消失不見。
待她走後,樑辛走近小汐:“咱們下去。”
不料小汐輕盈一閃,遠遠躍開了,隨即露出了個淺淺笑容:“下去就上不來了。老爹沒事,大咒也是假的,你也別靠我太近,我怕你會打暈我。”
“你怎知道?”樑辛愕然,不知自己哪裡出了差錯,蒙過了青墨,卻被小汐看穿了。
“沒得解釋,我就是知道。”小汐繼續笑着:“不用那麼麻煩,其實只要你一句話,我便會留下來了。不過……我不想去小眼,在那裡等人太辛苦。”
說着,小汐緩步,又走回了樑辛身旁,目光清澈,微笑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