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吏先是被鬚根的話嚇了一跳,隨即,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修天望道之人,哪一個不想飛仙。
鬚根爲人心狠手辣、貪得無厭,但他卻有一個好處,對自己認可的朋友,他會毫無保留,繼續笑問:“憑你自己的修行,有望飛仙麼?”
茅吏爲人木訥,但修爲着實不俗,當時已近逼近六步大成,比着現在的天嬉笑還要更強些。可他也到此止步了,很難再有所突破,想要飛昇,希望渺茫。
不過就算希望渺茫,修士們也不會放棄,別說他已經逼近六步大成,有許多修士終其一生,連四步高階都無法達到,可是在死之前還是執着修行,以求那份萬分之一的希望能夠實現……
見茅吏呆呆發愣,鬚根笑得更開心了,低聲道:“還記得咱們在南疆中見過的那頭大白蛾子麼?它不光是一頭神獸屍體,還是一架仙舟,能夠穿梭於中土與仙界之間、接引凡人前往仙界的仙舟”
茅吏自然大吃一驚,急忙追問緣由。鬚根也不再賣關子,把自己的探索所得如數相告。
和樑辛摸繭子稍有不同,鬚根摸坤蝶,得來的並非這隻坤蝶生前的記憶,而是一些散碎的聲音、對話。
對繭子,樑辛摸着‘聽’、還能摸着‘看’,這是因爲他不只修習了天下人間,同時還是‘土行真身’,與坤同源;但須根只有魔功,沒有土行身,所以他只能聽而且還聽不全,感受到的信息要比樑辛少很多,只能聽不能看。
坤蝶的屍體體質特殊,再加上與魯執的法術影響,讓十一兄弟在從仙界飛奔中土途中的一些‘片段’印在了坤蝶的身體上。鬚根摸索了數月,集中了所有的散碎信息,也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共有十一個‘人’,乘坐仙舟來到中土,只爲‘掐斷’中土上的飛昇事。只要中土再無飛仙,仙舟便會離開此間,重返仙界。
另外,這些人都有一件威力絕大的法寶,按照鬚根推測,便是名震天下的‘玲瓏玉匣’。
鬚根是被秘法灌頂催生出來的高手,本來就道心不穩,後來種蠱、奪力、修習魔功、反噬、散功,一連串的變故下來,道心早已崩塌,就算戰力再怎麼強悍也破道無望。可是,道心雖不再飛仙夢猶存,鬚根在發現‘飛舟的秘密’之後,心中就只剩了四個字:天可憐見。
天可憐見,我還有飛仙的機會
樑辛、曲青石、小活佛……除了羊角脆之外,日饞中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樑辛只覺得兩腮發緊,一個勁的往嘴巴里釀酸水,又一個‘想不到’吧不是自己的,是須根的。
鬚根想不到,他從坤蝶上得來的訊息的確沒錯,但是因爲殘缺不全,所以意思完全都弄岔了
中土再無飛昇之後,天舟的確會返回仙界,但是……得有人去駕馭,蛾子才能飛走。
咕嚕一聲,小活佛吞了口口水,很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鬚根是覺得,斷滅了中土世界的飛仙事,仙舟就會功德圓滿,自己、自動啓程返航?”
茅吏點頭回答:“不錯,中土飛昇不再,仙舟功德圓滿,屆時便會有大接引力從天而降,引着仙舟返航,只要搭乘上去,便能進入仙界了。”
聲音剛落,篝火四周陡然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聲,小活佛、老蝙蝠、宋紅袍等人盡數放聲大笑,日饞妖人裡,就只有三個人沒笑:
曲青石沒笑,他覺得鬚根無比親切,聽到‘生前好友’鬧出了大烏龍,他絲毫不覺得可笑。
樑辛沒笑,隨着茅吏的敘述,他心裡升起了一個可怕念頭,讓他忐忑不安,又哪能笑得出來。
小汐沒笑,她冷漠慣了,絲毫不覺得事情有什麼好笑,何況心上人也沒笑。要是樑辛笑起來的話,白衣少女倒不介意也笑上幾聲。
衆人大笑,茅吏先是滿頭霧水,繼而勃然大怒:“笑什麼?笑個屁”
老蝙蝠吃力揮手,止住了自己和其他人的大笑,對着天地歲道:“不笑,不笑了,你繼續……”正說着半截,他沒忍住,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鄭小道又旁邊插口問了句:“仙舟裡的十一個神仙,本就是來中土掃滅飛仙事的,可見咱們中土世界的人,在仙界人緣不怎麼樣,你們兩個藉着仙舟回去,不怕被人家打死麼?”
“那十一個人死了,事情敗了,未能完成仙界使命,鬚根和我繼承遺志,真要能回去,就說明我倆成功了,是有功之臣,怎麼會有打殺。神仙境界逍遙同樂,你倒是江湖門宗麼,打打殺殺”
‘天蛾’是一座仙舟,這件事落在茅吏耳中,未免也太匪夷所思,可鬚根說得信誓旦旦,又不容他不信,由此兩人又聯袂返回南蠻,再去探索那具坤蝶屍體。
蠻人對‘天蛾’的守衛,哪防得住大宗師的窺探,兩個人晝伏夜出,仔細研究飛舟。
魯執煉化飛舟動用了大力,對飛舟操控法術,設計的簡便輕巧,否則天嬉笑又怎麼能在幾個時辰裡就盡得楚慈悲真傳,學會了駕馭飛舟的法子。
茅吏的學識也着實淵博,在兢兢業業鑽研了十餘年後,竟真的被他破解了進入坤蝶的辦法。
這一來,鬚根和茅吏也就更加篤定,天蛾就是仙舟隨後,茅吏繼續鑽研飛舟,鬚根則將承載了三個半蠻之力的‘番薯’送回離人谷,同時留下了那一句:茅吏找到了個新玩意,忙得不亦樂乎,一時半時回不來
新玩意,就是魯執等人留下的完美天舟了。
樑辛坐過天舟,知道天舟之內並沒有操控樞紐,倒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古篆符咒,不過魯執那時的法術咒文與現在天差地遠,根本沒人識得,就連茅吏和鬚根也破解不了。
這個時候,小活佛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插口道:“茅吏,你真的就從未想過,天舟返回仙界,未必是接引力,而是要靠舟中人以法術催動?”
雖然看不到模樣,但是所有人都能明白感到,茅吏在天地歲中愣了一愣,半晌之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個,我從未想過。這麼說,就算中土再無飛昇,它也飛、飛不起來,飛不回去?”
曲青石忽然嘆了口氣,望着天地歲道:“你沒想過,但須根他未必沒想過。”
因爲牧童兒的記憶傳承,所以曲青石對鬚根極爲了解。
茅吏是個‘書呆子’,看事簡單,想不到飛舟需要有人以法術操控才能飛,不值得奇怪;可鬚根絕頂聰明心思縝密,又哪會想不透這一重?
只不過他也確定不了,最後飛舟到底是會被接引離開,還是要靠法術催動……既然不確定,便不妨一賭了。賭贏了,飛昇仙界;賭輸了,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至少,我不得飛昇,旁人便誰也別想去仙界,想一想,鬚根也覺得挺有些開心……
再之後,茅吏留在南疆,而鬚根卻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算一算,差不多有百餘年的光景,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大洪朝的天下了。
雖然對茅吏有所隱瞞,但須根已經將他引爲好友,否則也不會把仙舟的秘密告訴他,兩人分別百年,再見面時自有一番欣喜,說笑一陣之後,鬚根一掐指訣,從須彌樟中取出了三隻玉匣,擺放到老友面前。
茅吏仔細端詳,跟着大吃一驚,失聲道:“玲瓏玉匣?”
鬚根點頭應道:“不錯,一共三個匣子,其中有兩隻是空的,你來挑,挑中的那隻歸你,看你運氣如何了”
茅吏忐忑到幾乎有些站不住了,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戰戰兢兢地選中了一隻,抱入懷中打開一看,居然真的中了,其中赫然擺放着一隻精緻無比的小小神梭,是名‘玲瓏輾轉’。當時那份驚喜,幾乎讓茅吏道心崩塌,鬚根哈哈大笑,這才告訴他三個匣子都是‘實心’的,每一隻都有寶貝,賭運氣不過是個玩笑罷了。
茅吏好歹也是個幾百歲的大宗師,卻被鬚根當做穿兜兜的小dd來耍笑,自己也覺得哭笑不得,這才問起鬚根這百年中的行跡,和他如何獲得三枚匣子的。
“前面幾十年都在瞎撲騰,就最後這十來年裡,算是忙到了點子上。”說着,鬚根對他抖了下袍子。
茅吏這才注意到,鬚根穿得居然是一件威嚴板正的官袍,愕然問道:“你…當官去了?”
鬚根笑着應道:“是,而且還是大官。”
茅吏懵了,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憋了半晌才吶吶道:“你跑去跟、跟凡人摻和什麼?”
而鬚根也嚴肅了起來,不再說笑,神情認真:“茅吏,你有沒想過,爲什麼仙界會派遣這十一位仙家,來截斷中土世界的飛昇事?”
茅吏搖頭,這個事情他想過但是想不通,最後得出的答案和剛纔鄭小道所說的差不多,‘中土飛仙過去的,在神仙圈裡人緣不太好’。
“我本來也不明白,不過出去轉了這百多年,倒是有了個大概的想法……仙禍”鬚根的聲音低沉,眼睛卻亮得嚇人:“斷滅凡情,修天望道,雖然沒什麼修士會故意爲難凡人,但修士都坐擁大力,無意而爲也足以給凡人釀成大禍了,遠的不提,只說我們十三蠻與謝甲兒一戰,八百里夷爲平地,比着什麼天災都更兇猛”
茅吏繼續發愣,不知道該如何接口,心裡更不明白,鬚根怎麼會變得‘慈悲’了。
鬚根一眼就看穿了茅吏的疑惑,搖頭道:“不是我慈悲,是神仙慈悲,看不慣修士爲禍凡間,所以纔要使出手段,斷絕中土的飛仙事,還此間凡人一個清靜凡間。若非如此,上界天仙直接降下無量劫,毀掉中土豈不乾脆,又何必派人過來只對付修士。”
鬚根離開南疆百餘年,本意是想去試着尋找‘玲瓏玉匣’、尋找十一位神仙留下的痕跡和他們爲何全軍覆滅的原因。
他想要追查的‘真相’太龐大也太久遠,絕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夠完成,而‘十一神仙’、‘仙舟’的秘密又不能爲修真道所知,他只能藉助凡人力量。
在他入世之初,剛好是正邪惡戰之末,最最慘烈的時刻,中土人間隨處可見‘仙禍’,神通糾纏殃及城鎮、爲絞殺妖人摧毀鄉村……鬚根對凡人沒什麼眷顧之情,但是仙禍見得多了,卻由此悟出了‘仙界要掐斷中土飛昇’的‘原因’。
他只道‘仙佛慈悲,見不得修行弟子擾亂清靜人間,所以降下神罰,派十一仙家斷滅此間飛昇’。
鬚根不知道仙界的真相,更不知道魯執等人來到中土的原因,所以他有這樣的理解再正常不過。
畢竟,只斷‘飛昇’、卻不毀滅‘凡間’,這兩點本來就是個矛盾,唯一的解釋就是天仙慈悲,眷顧此間凡人,所以‘神仙’針對的只是修士。
鬚根的語氣篤定,繼續對茅吏說道:“人間太平、再無飛仙,這是兩個關鍵,能明白麼?”
茅吏越聽越迷糊,點了點頭,跟着又搖了搖頭。
“那十一個神仙,是爲了匡護人間,纔來此斷滅飛昇事。這是一而二、又二而一的事情。仙佛慈悲,派仙舟來搭救中土凡間,所以仙舟離開的條件,是再無飛仙事的中土盛世。”對最後四個字,鬚根咬得語氣極重。在他看來,除了‘斷滅飛昇’之外,建立一個‘中土盛世’,或許也是一個仙舟返航的關鍵條件。
鬚根的語氣又復輕鬆了,笑道:“當然,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也許飛昇一斷仙舟就會離開,和盛世無關。不過多做一些,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鬚根領悟到仙舟降臨的‘真相’,由此推測出仙舟離開的‘條件’,茅吏終於明白了,滿臉恍悟,指着鬚根的官袍:“所以、所以你跑去,幫凡間去建立太平盛世了?”
鬚根哈哈大笑:“既然仙佛要照顧凡人,那我就去照顧凡人好了,這一點總不會錯的”
在悟出‘真相’後,只要他見到仙禍,必會出手懲戒,幾十年中不知多少正邪修士,就那麼莫名其妙的死在他手裡,當時修真道上也亂的很,再加上鬚根做事謹慎,始終就沒人發覺他的存在。
除了懲戒仙禍,鬚根還從人間中選了一路諸侯,助其征戰四方,以求儘快結束亂世。有他相助,這一路兵馬自然天下無敵,直到最後大洪朝一統中土,洪太祖登基稱帝。
至此,中土人間又恢復了平靜。
匡護洪太祖的十幾年,在四處征戰中,鬚根發現了幾處‘十一神仙’留下的痕跡,並先後得到了三隻玲瓏玉匣,因此他也更加篤定,冥冥之中自有仙佛關注,想要飛仙上界,那兩個關鍵缺一不可。
遠古時隨同魯執而來的諸多仙魔,都被‘無應劫’所攝,傷亡慘重,而後魯執也未能將同伴的玲瓏玉匣盡數收集,有半數散落於中土各處,鬚根找到的那三隻玉匣都在此列。
茅吏還有疑惑:“那你怎麼就當了個大官?直接做皇帝豈不是好?”
鬚根失笑搖頭,他有手段有心計,但論起統御人間的本領,比起洪太祖來要差得遠。
洪太祖也是一代英才,胸中韜略縱橫,否則鬚根也不會選他來相助。鬚根是爲了自己飛仙,才致力打造人間盛世,有人比他更能當好皇帝、建好盛世,他求之不得。
簡單解釋兩句,鬚根又繼續道:“如今大洪朝威加宇內,天下太平,盛世之象已現,所差的就只剩下‘搬山’了”
“搬山?”茅吏愣了愣,隨即就明白了這兩字的意思,笑道:“仙字去山,是爲人,你想出的這個題目有些意思。”
鬚根的心性,和魯執來天差地遠,‘掐斷飛仙’,這件事在他來做,就只有一個辦法:摧毀修真道,讓人間再無修士。
天下修士多到難以計數,憑着鬚根自己絕無法傾覆整座修真道,非得藉助凡間之力不可。而洪太祖也是桀驁之人,不信鬼神,更不服修士爲禍人間,在鬚根的勸說下,籌備九龍司搬山院,徵召天下能人異士入司。
“靠凡人之力?凡人又能幫得上什麼?”茅吏問道。
對‘搬山’事,凡人的確幫不了太多,別說只是個青衣搬山院,整座九龍司,天、地、人、搬山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奈何不了一座天門。
不過鬚根的目的,也並不是要真的以凡人之力去誅滅修士,至少目前不是。在他的籌劃中,摧毀修真道不是朝夕之事,這一‘仗’總要打上幾百年。
可是在這幾百年裡,還有不停有凡人進入修真道……鬚根這邊去殺,凡人從那邊去入道,‘搬山’事倍功半。
九龍司搬山院的成立,是一個朝廷的態度。朝廷管不了修真道,但是卻能管束凡人,不讓凡人去進入修真道。
說到了得意處,鬚根愈發開心:“現在搬山院還秘而不宣,但至少朝廷的態度已經有了,假以時日,搬山院做成幾件大事,這個‘態度’也就會越發明顯,慢慢影響下去,敢去修行的人越來越少……”
樑辛身邊不乏聰明人,可是包括曲青石在內,所有人都沒想過,成立搬山院,竟然還有一層‘釜底抽薪’之意。
隨着茅吏一點一點將往事還原,樑辛只覺得心頭髮緊,呼吸都有些不暢快了,喉嚨更是乾澀異常,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了,想要喝口酒去潤潤嗓子,不料卻又被酒水嗆到,大咳了起來……
天地歲中的茅吏並不理會樑辛,而是繼續講了下去。
當時鬚根把自己這百年感悟、百年經歷仔細解釋過後,又對茅吏道:“現在的大事便是搬山了,光靠那些凡人還差得遠,特意來找你幫手”
茅吏答應得痛快無比,兩個人相視大笑,而後鬚根又拍了拍自己的官袍:“我現在的身份,是大洪朝九龍司的指揮使,而我現在的名字麼……既已入世,也就恢復了我凡間的姓氏。”
“我祖上姓樑,如今十一神仙已喪,我便第十二個,所以我的名字便是:樑一二。”
講到這裡,茅吏閉上了嘴巴,草原上倏地安靜了下來……死般沉寂。
片刻之後,茅吏忽然咕咕怪笑了起來,聲音也由此顯得飄忽、詭異,再度緩緩開口:“樑一二,憑空跳出來的大英雄,凡人之身,神仙本領。一力匡護人間,助洪太祖結束亂世之後,又組建九龍司,着手對付修真道……天底下又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人,他又圖個什麼?除非,樑一二就是須根。”
說着,陰聲低笑猛地變得癲狂大笑,茅吏的聲音響徹草原,放聲重複:“樑一二,他就是須根啊他也不該叫樑一二,應該叫樑一十二纔對”
今天我填上了搬山裡最大的一個坑,心裡老痛快了,我可算寫到這一章了,打從寫搬山開始,我憋了多少扣子啊,神仙相是飛昇的修士、仙界的真正秘密、乾爹爲啥會在土坤肚子裡……可哪個釦子也不如樑一二就是須根更讓我咬牙,我終於把它給揭開了
樑一二就是須根,很早之前也是有伏筆的,在幾章之後會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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