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曲青石好像想到了什麼,手訣一晃,從須彌樟中取出了一隻小小瓷瓶遞給樑辛,笑道:“險些忘了,婆娑煉好了,一滴的話,大抵能用上十天左右。”
樑辛早都把此事忘記了,琢磨了片刻纔回想起來,這是青蓮島上的婆娑蘑菇,煉化成汁用來洗眼,能夠看穿天下一切幻形法術。當即仰頭滴了兩滴,再睜開眼睛,也不覺得視線變得清晰,更看不穿旁人的衣服……
小汐關切問道:“怎麼樣?”
樑老三撇嘴:“就那麼回事。”
曲青石哪知道樑辛的混賬念頭,擡手指向老爹和跨兩兄妹,對他道:“你看看他們三人。”
三個纏頭的大首領,在來之前都帶上假臉隱藏身份。
樑辛依言,轉目望向三個帶了假臉的同伴,愣愣盯了一會,突然咦了一聲……用婆娑汁液洗過眼睛之後,也不是一眼就能洞穿幻象,而是個‘緩緩變化的過程’。
老爹的臉是個中年漢子,樑辛剛一望過去的時候,並不見什麼變化,而看上一會,就會發覺,眼前那張中年漢子的臉,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慢慢模糊、慢慢變淺,直到兩柱香的功夫,‘中年漢子’的臉徹底變成了個‘白板’。
過了片刻,‘白板’模糊起來,變回了中年漢子,就那麼周而復始,看得樑辛直暈。
再看跨兩兄妹,也是如此。
曲青石當然知道樑辛眼中的景象,微笑着解釋道:“婆娑淚眼只能看穿幻術,卻看不透阻隔,老爹帶着的這張臉,既是幻形法術,同時又是個面具,由此,你也只能看穿幻形術的真相,卻無法見到老爹的臉孔。”
“還有,”曲青石頓了頓,又繼續道:“對方的幻術越高明,婆娑‘看出真身’的時間也就越長,像老爹這樣要用兩柱香才能看穿的幻術,也算得上驚世駭俗了。”
樑辛笑了,大唱反調:“幸虧臉婆婆的手段高,要老爹在電光火石之間,換了六個來回的臉,非晃死我不可。”
大家正笑着,樑辛遠遠播散開去的護身‘探知’輕輕一震,樑辛也由此轉頭看去,隨即又輕輕地咦了一聲……
衆人一起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大司巫緩緩向着他們走來,在他手上,還捧着那根天地歲。
另外在大司巫身後還跟着個人,身披肥大的長袍,臉上還扣着一隻黃金面具,見不到,不過從身形輪廓看應該是個壯漢。
大司巫親自來訪,雖然意外但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身後跟着古怪跟班也算正常,但奇怪的是,他居然自己拿東西,跟班卻甩着兩隻手,顯得清閒得很。
老蝙蝠嘿嘿一笑,沒理會正在走進的大司巫,而是轉頭望向了新人帳篷的方向,笑了笑,目光裡盡是得意。
看似緩慢,實則走得極快,眨眼功夫,大司巫兩人就來到衆人跟前,臉上還是那副幾天前和樑辛見面時的古怪笑容。
衆人都站了起來,請大司巫入座。大司巫也不客氣什麼,就盤腿往篝火前一座,隨手將天地歲放在身旁,跟來的那個‘金面具’,也一起坐了下來。
靠近之後,大夥才察覺‘金面具’身上帶着一股怪味,彷彿把一塊腐爛變質的臭肉,浸入一罐玫瑰和蜂蜜調和的蜜露罐子,又封存三年後再打開後的味道,讓人五臟翻騰,着實不好聞。
坐定之後,大司巫並未直接開口,而是目光轉動,緩緩看過在座的所有人,老蝙蝠面色如常,報以一笑。
樑辛略略有些納悶,不過隨即也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笑着說道:“前輩放心,這些都是我的至親好友,說話全不用避諱什麼。”
大司巫無所謂地搖搖頭:“你不在乎,我又有什麼可不放心的。”說着,伸手一拍擺在身邊的天地歲,直接切入正題:“你託請青墨來求我的事情,已經辦妥了,拓穆的封印解開,記憶盡數回覆,剛剛纔醒來不久,你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去問吧!”說完,大司巫並未起身離開,而是從懷裡取出一隻黃金酒壺,優哉遊哉地喝了起來,看樣子是要一起旁聽。
見對方捧着天地歲過來,樑辛就大概猜到了些端倪,不過聽到大司巫的親口確認,也還是讓他神情一喜!
拓穆顎布蘇是先祖麾下大將,同時兩人的關係親近,彼此引爲兄弟,樑一二當年所有事情都不瞞拓穆。
而拓穆的記憶,也是樑一二請厲害巫士出手,施法催眠、加以封印的,這件事背後的深意,實在難以理解,根本就沒有去揣測的餘地,想要解開謎團,就得先給他回覆記憶再說。
所有人都能明白,拓穆的記憶,與樑一二當上九龍司指揮使前的經歷,有着重大關係。
欣喜同時,樑辛也莫名其妙的有些緊張了,等上一陣,卻始終不見拓穆開口,忍不住低聲問了句:“拓穆前輩?”
拓穆終於緩緩開口:“樑磨刀,我且問你,那些陳年往事,你真的要聽麼?”
因爲有着樑一二這一層關係,拓穆雖然性子古怪,但是在兇島時,和樑辛聊天總會透出一股親近勁,可是此刻,他的聲音冷漠,語氣平淡,完全不同以往。
不等樑辛開口,曲青石就接口道:“前輩的話,問了等若沒問,老三又怎麼會不去聽。”
幾乎與此同時,長春天站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內傷未愈,坐不住了,休息去!”
長春天爲人精明,到現在哪還能看不出,拓穆要說的事情,怕是不怎麼好聽,多一個人知道,樑辛沒準就會多一份尷尬,再換個角度而言,秘密就是‘麻煩’,他纔不會去尋這個麻煩。
長春天不僅自己走了,而且還請跨兩兄妹給自己‘護法’,後者大是不甘,但是被老蝙蝠一瞪,也就乖乖離開了。
從不理會外事的大司巫,笑容古怪地留了下來;寬袍大帽的怪人,黃金面具在篝火映襯下,顯得有幾分猙獰;恢復記憶的拓穆又一反常態,語氣冷漠……草原上的氣氛陡然詭異了起來。
樑辛和曲青石對望一眼,都能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可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從距離衆人不算遙遠地地方,陡然炸起了一聲巨響。
毫無徵兆,卻響徹乾坤,大地都被震得狠狠一跳,樑辛面前的那堆篝火,竟被巨震掀飛到半空。
何止篝火,還有酒罈、大漢、牲口甚至帳篷,目光所及,所有的一切統統被巨震掀起!樑辛經歷過無數惡戰,身體探知又遠超旁人,能夠明明白白地出‘算’出,就憑這一響、這一震,其間蘊含的力量,比起大小活佛的三蠻猛擊猶有過之。
樑辛應變極快,身形一轉如風而去,穩穩攙扶住不遠處剛‘飛起來’的老孃,同時曲青石也去跑去接下了自己的爹孃。
而那些逗留在此處的觀禮賓客可就沒那麼好運了,直直飛起一丈有餘,繼而重重拍落地面,也幸好草原上土地鬆軟,再加之草原牧民身體結實,都摔得狼狽不堪,但總算沒出人命。
循着響聲起處望去,只見一黑一白兩道粗豪光芒扶搖而起,彷彿兩條巨蟒,彼此纏繞、撕扯着,聲勢浩大越升越高,一路直衝蒼穹!
異響、異象,驚呆了包括大司巫在內的所有人,全都愣愣站在原地眺望……直到片刻後,異象消散,不知是誰低聲說了句:“是、是新人的喜帳?”,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兩道煞氣沖天的起源處,在大司巫黃金帳篷以東三裡,正是柳亦和青墨的喜帳。
這還了得,曲老二樑老三都一驚而醒,額頭上青筋直蹦,口中引聲長嘯就要趕去馳援,不料人還未動,喜帳出就傳來了一聲雷霆般的大吼:“都別過來,誰過來殺誰!”
聽嗓音正是柳亦無疑,但…但他的聲音未免太大了些,堪比天劫狂雷,從空中滾滾而過,比起剛纔的那聲巨響也毫不遜色,以柳亦的修爲,就算他聲貫真元,也決計喊不到這麼響亮。
樑辛如何能放心的下,也縱聲問道:“老大,沒事?”
“沒事沒事,好得很,老二老三,助我清場,莫讓別人靠近!”柳亦的迴應聲動千里。隨即又壓低了些,但方圓百里之內仍清晰可聞:“別傻愣着了,快穿衣服!”
“你小聲…啊!”青墨叱喝響起,一開口也彷彿怒雷激盪,明顯丫頭也被自己的大嗓門嚇了一跳。
“小、小不了,這他媽怎麼回事。”柳亦抱怨地驚天動地。
一對新人先後開口,樑辛等人寬心之餘,卻也更加疑惑了,誰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看來就連青墨和柳亦也在納悶着。
樑辛等人面面相覷,人人神情驚疑,突然間,小汐撲哧笑了下,馬上去忍、沒忍住,又笑了、再忍……乾脆不忍、也實在忍不住了,先是咯咯的輕笑,很快就變成了大笑,而且是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肚子、全沒有一點端莊的發生大笑。
樑辛、曲青石、宋紅袍鄭小道又憋了片刻,終於也都再忍不住了,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個個都樂得東倒西歪,先不管到底有什麼古怪,洞房到‘天崩地裂’的,就只柳亦一家!
柳老大和曲小四的喜事,也真真配得上‘不同凡響’這四個字了……
老蝙蝠也在笑,而且笑得比誰都歡暢,更比誰都忘乎所以,甚至在狂笑中,竟一把扯掉了假臉,隨手拋到了地上。
面具落地,笑聲也戛然而止……
驚愕之中,樑辛等人閃身而至,護在了老蝙蝠身旁,以防大司巫暴起發難。
一對新人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小兩口都快瘋了,洞房花燭溫玉軟紅,自有一番纏綿相悅,沒想到纔剛完事還不及起身,兩人就覺得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從自己身體中炸散開去,直接把喜帳給崩碎了,跟着兩人頭頂一個升烏光一個躍銀芒,身體中的蠱元巫力亂成了一團……
手腳痠軟好歹穿上了衣服,急匆匆地趕來,本來想說什麼,可一見老蝙蝠除去面具,就以本來面目傲立於草原,小兩口同時驚呼了一聲!
咕咚一聲,青墨拉着柳亦一起跪倒在大司巫身前,嘴脣顫抖着想說什麼,可是還不等她開口,大司巫身形一飄,繞過了她,青墨不敢追上去,就在原地轉向,小心翼翼地跪對師父。
大司巫對青墨毫不理會,徑直來到老蝙蝠面前,西蠻蠱、北荒巫,兩大魁首四目相對。
大司巫一言不發,老蝙蝠猶自狂笑!
而後,四周巫風大作,衆多巫士自半空現身,隱隱合圍,每個人的目光都盯在老蝙蝠的身上,彰顯敵意,只等首領一聲令下,便是一場大戰了。
這個時候,那個佩戴黃金面具之人,走上幾步,伸手按住了大司巫的肩膀。
而大司巫周身凝結的陰冷煞氣,也隨着此人的輕輕一按,盡數消散無形,大司巫也瞬間放鬆了許多,姿勢沒變,表情沒變,但氣勢變了,和老蝙蝠再對望了片刻,終於退開了幾步,對着半空裡的巫士揮了揮手。
衆多巫士撤去巫風,躍回到地面上,卻並未就此散去,而是盡數回到首領身後。
而老蝙蝠在大笑之後,也不去理會大司巫,徑自望向柳亦:“小子,還記得天地蠱,懶蟲蠱之說麼?”
雖然在和媳婦一起跪大司巫,可柳亦的師父是老蝙蝠,師父說話,他自然要應,身子一挺就要站起來回話。不料老蝙蝠一揮手:“先跪着說吧,反正跪他你也不吃虧!”
柳亦雷霆般的‘哦’了一聲,接着師父先前的問題答道:“弟子記得,師父說過,西蠻前輩窮盡心機,始終無法破解懶蟲蠱的用法,直到後來發生了一個機緣極大的巧合,這才參破了這道戾蠱……那個機緣,是、是、是結婚?”
‘結婚’兩字,柳亦恍然大悟,聲音更大得震撼四野,狼逃馬跳……
柳亦此刻身體痠麻,燥熱難當,說話時聲音完全無法抑制的‘驚天動地’,只能勉強跪在這裡和師父說話,至於體內的蠱力,全然感覺不到。青墨的情形也和他差不多。
不過說完之後,柳亦自己也覺得不對勁,‘結婚’和‘機緣極大’,實在差的有些太遠。
老蝙蝠卻點了點頭:“結婚?也算沾邊!不過,是和死人結婚!”
遠古時,巫蠱本是一家,不分什麼西蠻北荒,而再向上追溯,最初時,卻只有蠱,沒有巫。
那時西蠻已經摸索出以‘蠱血’飼養‘懶蟲蠱’的辦法,但是如何才能讓其覺醒,喚出這道蠱的真正實力,還是個絕大的難題,數不清的蠱術好手殫精竭智,窮盡數千年,始終未解。
直到後來,一個身帶‘懶蟲蠱’、叫做蚩裂的西蠻高手……結婚。
一對新人情投意合,西蠻族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爲兩人祝福,不料天妒佳偶,就在大喜當日,新娘突遭意外,死於當場。
這下樂極生悲,可是蚩裂卻執意要把婚禮辦下去,就算她死了,他也要娶!
雖然所有人都笑不起來了,但這場喜事還是繼續了下去,直到將兩人送入洞房。
“至於後面的事,既有些噁心了,”老蝙蝠怪聲笑了起來:“一人一屍入了不僅入了洞房,而且蚩水裂還真的睡了他的死人新娘……”
而後面發生的事情,就和柳亦、青墨情形相同,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新房炸碎,所有西蠻族人都被驚動,而更讓他們驚駭欲絕的事情還在後面:新娘活了!
三天之後,一對新人平添大力,新郎體內蠱力覺醒,得天地呼應;新娘得陰喪真身,煞元磅礴。
新娘是陰喪身,修習不了上乘蠱術,但是她有一身神奇的陰鬼喪術,由此又在西蠻奇術中,創出了喪巫道,傳承、發展之下,喪巫道逐漸壯大,與蟲蠱道並駕齊驅,才真正有了巫蠱之說。
最關鍵的是,西蠻高手也由此破解了喚醒天地蠱的辦法:陰陽婚!
不過陰陽婚,也不是帶着天地蠱隨便睡個死人就能成術的,一對新人必須要情投意合才行。
誤打誤闖,找到了天地蠱覺醒的方法,再之後西蠻高手才逆推出其中的道理,‘天地蠱’是特殊蠱,這條蠱蟲不採星力,就是應運中土天地而生、而活,它的力量中陽元旺盛到無以倫比,但獨陽不活,非得有真陰調劑,陰陽交融,才能喚起這份力道。
陰陽交融,不僅是‘鬼新娘’的真陰激發了天地蠱的元陽,同樣,天地蠱中的勝陽之力,也讓‘鬼新娘’脫胎換骨,聚斂煞氣,凝結真身……而促成陰陽交融的,就是新人之間至真的那份心心相映、或者說……執念!
對天地蠱覺醒的道理,老蝙蝠只是一帶而過,並未過多解釋,反正說得深了,柳亦兩口子也聽不懂。
樑辛在一旁聽着,一想到‘陰陽婚’,就覺得從後背往脖子上竄涼氣,轉頭看了看身旁的曲青石,用脣語無聲道:“聽上去怎麼、怎麼這麼扯呢?”
小白臉神情不變,好像沒看見樑辛的‘話’,不過片刻後,傳音入密,二哥的聲音在樑辛的耳中響起:“不是一般的扯。”
老蝙蝠說得口乾舌燥,接過瓊環遞上來的酒罈,仰頭猛灌一起,跟着隨手把酒罈丟開,望向柳亦問道:“現在。你明白了?”
柳亦愣愣地點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敷衍。
老蝙蝠卻不依不饒,又追問道:“真的明白了?”說話同時,又舉目望向大司巫。
青墨一頭霧水,拉了拉夫君的袖子:“啥意思,明白什麼了?”
柳亦苦笑:“我哪知道,身上腦中早都亂套了,啥也想不到。”
兩口子的‘悄悄話’震裂長空,樑辛捂着耳朵都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