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的聲音晦澀,結結巴巴的幾個字裡,重音壓得也完全不對,聽上去不像漢話,倒更像跨兩附了黑胖子巫士的體,然後又故意模仿長春天的口音似的。
不過樑辛也還是聽懂了,老漢的青銅面具,果然與瓊環那件淵源深厚,也冠以‘玲瓏’之名。
樑辛正想繼續追問,可還不等他再度開口,那兩個涅羅剎就趁着‘羅漢’分心之際,拼出全身裡力氣陡然掙脫束縛,縱身掠到高空
‘羅漢’吃了一驚,作勢欲追,可身形卻微微一晃,飛起得慢了剎那。
眼看兩個涅羅剎就要逃遁不見,身在‘禪境’謝甲兒,竟似全不受境域影響,擡手對着怪物遙指急彈,這次不是用空間撕裂,而是最直接的乾坤挪移。
眨眼間涅羅剎又被謝甲兒抓了回來,重新扔到羅漢的腳下……
羅漢顧不得道謝,收斂心思,全神貫注去降服怪物。
樑辛也不敢再多嘴了,就憑‘羅漢’剛纔那‘被耽擱的一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老漢也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從容……
縱然面具神奇,能營造‘禪境’剋制羅剎,這一仗也打了幾個時辰,直到破曉之際,那兩個怪物才徹底失去了力量,倒在地上再也無法稍動。
‘羅漢’又施法術,在每個涅羅剎身上都封了十幾枚符撰,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至此,兩個涅羅剎總算被降服了,再無力作惡。
‘羅漢’滿臉疲憊,除下面具後老漢更是臉色蒼白,幾乎都有些立足不穩,踉蹌着坐倒在地。
鐵甲大軍中剩下的兵將並未散去,而是躲到了一旁觀戰,眼見大功告成,人人神情歡喜,先前那個主官小將也倖存下來,快步走到老漢跟前,雙手飛快不停地比劃着,偶爾還會向着樑辛等人一指,應該是在向老漢稟報先前發生的事情。
這一番比劃,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到最後老漢點了點頭,又對着小將做了幾個手勢。
小將轉身,來到樑辛等人面前,除掉帽盔,對着幾個人躬身施禮,意在道謝。
他一動,所有幸存兵將,都勉力站起、脫帽,紛紛施禮。
衆鐵甲除掉了頭盔後,樑辛這才恍然發覺,他們沒有耳朵。所有人都一樣,中土凡人長耳朵的位置,在他們臉上只是平實的肌膚……他們果然都是聾子,或者說,他們乾脆就是五感缺一,天生沒有聽覺。
不生雙耳,自然也不會、不需要發聲,喉嚨裡也沒有聲帶
此間的人物,個個相貌俊美,少了耳朵倒無傷大雅,但在留意之後,再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
謝甲兒不耐煩地揮手:“退開吧,用不着謝”說完纔想起對方聽不見,自嘲似的笑了下,大步走向了老漢。
樑辛也由天嬉笑扶着,跟在了師兄身後,沒想到剛到身前,那個老漢就費力的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說:“我…睡、睡了…你…他……回頭…說……”話沒說完,鼾聲便起,老漢居然在頃刻間就睡着了。
下一刻,被他握在手中的‘玲瓏慈悲’又透出絲絲縷縷的佛光,將老漢層層包裹,不長的功夫在樑辛等人的眼前就出現了一隻淡金色的‘繭子’,跟着空氣微微一顫,一切都恢復正常,但老漢、面具已經不見了。
待老漢消失之後,小將先對着樑辛等人點點頭,比劃了個‘稍等片刻’的手勢,之後他忽然跳起來,快步衝到兩個‘涅羅剎’身邊,舉起手中的鑄鐵偷窺,發瘋猛打。
不止小將,鐵甲中只要還能動的人,全都圍攏而至,或揮舞刀鞘或高舉石頭,傾出所有的力量,去無聲的哭,去用力的打
涅羅剎已經被封住,既無法‘輪迴’更無力反抗,但他們的身體也不是凡人力道能夠傷害的,所有幸存者都可以盡情泄憤,卻不用擔心打死他們又惹出‘來世’。
瘋狂的圍攻,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小將才止住了衆兵,命人將涅羅剎帶走關押。
這期間謝甲兒一言不發,靜靜坐在一旁閉目養神,與涅羅剎的惡鬥,時間雖然不算太長,傷得也不算嚴重,但消耗卻不小,就連霸王也有些疲憊了。
其他幾個人也都守在謝甲兒身邊,各自修養。旁人的表情大都平靜,唯獨樑辛始終皺着眉頭。
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問,老漢就消失不見,雖說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去問小將,但所有鐵甲都是最徹底的聾啞之人……這讓他們怎麼問?
謝甲兒聽到騷亂平息,又復睜開眼睛,沒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了樑老三的愁眉苦臉,很快謝甲兒就明白他在發愁什麼,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他們學不會說話,我們還學不會比劃手勢麼?也就是耗些時間罷了”
謝甲兒等了一輩子,吃了無數苦頭,纔到了這個地方,結果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爲了找出真相,他哪會害怕再去學一門‘手語’?
說着,霸王大步向着小將走去……
兩天之後,樑辛已經恢復如初。他被亂流反噬,當時傷得雖重,但都是些皮骨傷害,並未觸及根本,憑他的底子和天嬉笑的靈藥養護,身體回覆的極快。
大小活佛也沒什麼大礙,不過總還要再靜養一陣。
師兄卸甲兒則集中精力,正努力和小將等鐵甲將士學習各種手勢。謝甲兒天資自是不用多說,可要從頭學習一門手語也不是簡單的事情,特別是這裡並非中土,人們生活的習慣、繼承的傳統甚至觀察事物的角度都截然不同,學習的難度可想而知。
而且‘真相’,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仙家境界裡,一心送死的凡人鐵甲、天道在手的飛昇羅剎、打完就睡的古怪老漢,外加一隻同以玲瓏冠名的青銅面具……所有的事情,都來得莫名其妙,甚至毫無道理。想要徹底瞭解這些秘密,非得把‘手勢’打得爐火純青不可。
這麼麻煩的事情,樑辛是不敢靠前了。
幸好小將看出他百無聊賴,同時也在先前的惡戰中明白了樑辛的心性。當下連比劃帶畫畫,總算對樑辛說明,如果沒事可做,小將可以安排兩個手下,引着他去四處逛逛。
樑辛大喜,喊上天嬉笑,就請小將的手下帶路,高高興興地遊覽‘仙界’去了……
頭上青天腳下厚土,日升月落晴雨交替……乍看上去,‘仙界’和中土似乎也沒太多,但只要在遊覽中略略加一些仔細,就會發現此間與中土,其實處處不同:
‘仙界’的天空,比起中土世界要更加清澈,由此也顯得更高遠些。
白天時這裡的太陽,要更加紅潤。如果中土的日頭像一團火焰、一個火球的話;那‘仙界’的太陽,則更像一塊剛剛被融化的一碗銅汁;
天黑之後再仰望夜空,區別也就更大了,仙界居然有一大、一小兩個月亮,不是同時升起,而是大月將落、小月才升,夜頂的星圖,乾脆和中土全然不同,樑辛不知找了多少次,結果連紫薇和北斗都沒找到……
‘仙界’之內,既有廣漠平原也有山川湖泊,但這裡處處都是青綠盎然,生機旺盛同時‘友善’,根本找不到像‘西蠻’、‘南疆’那樣的窮山惡水,更沒有沙漠、荒丘那樣的貧瘠土地。
以中土玄學的認知,天下地勢之所以各有不同,有的地方是秀水春山、而有的地方卻是荒嶺兇山,是因爲靈元分佈不均,豐饒靈秀之地必定靈元濃郁,反之亦然。
按照這個說法來看,‘仙界’簡直就是個大同天地,這個世界裡不僅靈元濃厚,而且還分配得異常平均,沒有一處荒瘠。天嬉笑開始也是這麼想的,直到有一次樑辛突發奇想,想要去看看‘仙界’的大海,對着兩個嚮導比劃了一番,可對方始終神色迷惘。到了最後,樑辛才終於弄明白,此間根本就沒有大海。
‘仙界’無海,樑辛最多也就覺得有些稀奇,心裡也不太當回事,但是天嬉笑卻着實吃了一驚。
樑辛見他面色有異,便追問緣由,天嬉笑卻沒急着回答,在隨後一段時間裡,醜娃娃時時刻刻都捧着隨身攜帶的羅盤,偶爾還會施法追逐風向、水流,看樣子他是要給‘仙界’掌一掌風水……
醜娃娃神神叨叨地忙活好一陣子,總算有了個大概的結果,對樑辛道:“這個地方四象不全,五行有缺”
樑辛愣了下,他不懂青烏堪輿的門道,不過也能明白‘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繼而纔有八卦、萬物’,如果‘四象不全’,世界根本就不能成形,可是這裡地上有人天上有鳥,雖然形態不同,但物種豐富,比着中土只多不少。
天嬉笑師承淵源,對風水有大造詣,可對上什麼都不懂的樑掌門,醜娃娃那一肚子深奧道理全都用不上,着實措辭了一陣,纔再度開口:“這個地方的水行至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樑辛也耐下心,不去反駁什麼,而至就着天嬉笑的話提出自己的疑問:“水行至弱,就是這裡的水少?”
天嬉笑勉強點了點頭:“差、差不多吧,這個事不容易解釋,宗主的說法也不能算錯。”
“差不多就成,”樑辛笑呵呵地繼續問道:“這陣子裡,下雨遇到過幾次,大江大湖也見過好幾處,水也不比中土少吧……”
“但是這裡沒有海,只靠那幾個湖泊,差得遠了。”
在‘水行與水’的關係這件事上天嬉笑點到即止,又換過了
話題:“四象分作太陽少陽、太陰少陰,其中太陽火、少陽木、太陰水、少陰金。至於土既不屬陰也不屬陽,是陰陽之間的平衡氣。這是四象與五行之間的關係。”
“咱們最近這段遊覽,輾轉了幾千裡,每到一處我都仔細測過,由此纔敢斷定這個世界五行缺水。這點絕不會錯的,可它還能成形、成就萬物,則是因爲……此間厚土旺盛。”
按照醜娃娃的說法,‘土’爲天地陰陽的平衡,雖然‘仙界’水行稀薄,但因爲‘土’這個平衡之力足夠強大,所以還是勉強托住了‘仙界’。
“這就好像是個方形的泥盆,在盆的四個角上,分別壓上‘金木水火’四個秤砣,一般而言,四個秤砣中,如果有一個遠遠輕於其他秤砣,泥盆多半會傾倒、傾斜。但是如果這個泥盆自身足夠沉重,那它也能保持平穩。”
天嬉笑舉例子的時候,居然在咬牙切齒。這讓樑辛大爲奇怪,點頭道:“意思我大概明白,可你咬牙做啥?”
天嬉笑如實回答:“因爲我說的不對。”
樑辛立刻就懵了,又想了想,氣樂了:“你啥意思?”
“我剛舉的例子、講的道理,都漏洞百出。要是行家聽見,非用口水啐我不可,但要不這麼說,就沒法給宗主講明白……那些真正的道理,晦澀拗口而且羅嗦無比……”天嬉笑也挺發愁來着:“總之,四象五行與世界乾坤之間的諸多牽扯,您不用太理會,您只要明白‘這個世界五行缺水、而土行奇厚’,也就足矣了。”
樑辛咳了一聲,明白天嬉笑的意思——醜娃娃發現了這裡的異常,並告知自己,但醜娃娃是下屬,對宗長程秉事情,並不是光說明‘結論’就可以的,還要講明白其中的因果關聯。麻煩就麻煩在這裡,如果想要講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得先請宗長去修上三十年的風水五行之學。
所以天嬉笑給出的‘缺水卻旺土’的結論是正確的,但解釋這個結論時用的道理、舉的例子卻似是而非,千萬不能去深究。
樑辛也不會去深究,別說只是‘四象不全’,就是‘四象全沒有’他也無所謂的。
天嬉笑鬆了口氣,在說‘明白’了‘仙界’五行缺水之後,他還有幾樣與之相關的事情要講:“五行與五官,也是呼應對稱的,其中耳朵對應的便是水行。”
樑辛皺了下眉:“這個世界缺水行,所以這裡的人都不生耳朵……這也太玄了吧?”
天嬉笑笑道:“不是玄不玄的事,只是有了這個關聯,所以也就有了這種可能,造化這個題目太大,屬下只是胡亂一猜,宗主不妨姑且一聽。”
見樑辛點頭,天嬉笑又繼續道:“此間的異常,對凡人凡物繁衍生長並沒什麼影響,但因爲五行缺一,所以天地靈元也渾濁不堪,這裡的山川明秀,和靈元沒有一點關係,而是託了瑞土之福。這倒無所謂,真正的關鍵是……靈元渾濁,修士是無法修煉的”
“也不是絕對無法修煉,而是會變得異常困難,而且成就也有限的很,屬下敢斷言,把中土上所有的修天典籍都拿過來,再把中土所有天資絕頂之輩盡數集結於此,窮盡萬年光陰,也絕培養不出一個四步之上的修士”說到這裡,天嬉笑的語氣鄭重起來:“連四步修士都無法培養的地方,又怎麼可能會是仙界”
樑辛嘆了口氣,誰都不是傻子,進入此間後的經歷,再加上最近這段時間的遊覽、見聞,他哪還能不明白,這裡也不過是另外一個凡間界,這次師兄算是鬧了個大烏龍,徹徹底底地失算了。天嬉笑的發現,也不過是讓‘此間非仙界’的說法更鑿實些罷了。
在見識風土的同時,自然也少不了領略人情,‘仙界’人口衆多,從他們走過的地方來看,應該不遜於中土。
‘仙界’人物,無論男女老幼,都是俊美之人,但無一例外的,所有人都不生雙耳,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
也許是‘土行至厚’的原因,這裡的人雖然無法修煉,但都會一門‘捏土爲畜’的本領,當初和樑辛打仗的那些‘天兵天將’,胯下駿馬就由此而來。
不知因爲什麼原因,當地人對‘長耳朵的醜八怪’極爲牴觸,但是鐵甲士兵卻更受愛戴,有兩個嚮導代爲紓解,當地人對樑辛和天嬉笑立刻就放下成見,友善相待。
‘仙界’風俗,也多有特異之處,其中比較有趣的是,無論是村落或者集鎮,家家戶戶都沒有‘自己的’孩子,每一個孩子,都由全村的大人共同撫養,這樣看似原始,但每個娃娃都是自己的兒女;每個大人都是自己的父母;每個同齡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同一個村鎮之內,一般不通婚,年輕人長大後會離開家鄉,有的嫁到了外地,有的領回了新娘……由此,整座人間,是爲一家。
共養後嗣這個‘原始’習俗賴以傳承、並且千萬年不曾改變的,有兩個原因:
第一,‘仙界’受厚土之福,物產極爲豐饒,這裡就沒有窮富之分,因爲財富沒有任何意義,我在自己家存了一千斤蘋果,可出門一看,外面還有一萬斤桃子掛在樹上,根本沒人去摘……
而第二個原因,則是土著與生俱來的純善,這一點無法言喻,只能在融入其間之後才能體會。單純、滿足、快樂、善良……所有這些美好詞彙,融合到一起,最終變成了一份真正的安寧。足以消弭所有戾氣,讓人無論在睡、在醒、在忙碌、在閒暇時都會面帶笑容的……安寧。
此間無聲,卻絕不寂寞。
對修士而言,這裡四象不全、五行缺一,以至靈元渾濁無法修煉,簡直比着最最貧瘠的荒山還要更惡劣一萬倍;但是對無心望道的普通人而言,這裡又何嘗不是一個完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