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本無心

“你說, 沂山上的那對神仙眷侶曾與你祖上相交?”寶兒瞪大了眼睛,驚奇的問道,“真的嗎?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啊?”

“祖上傳下的故事, 也不知道真假, 哪好隨便說啊!”房木匠嘿嘿笑答道, “今天要不是這位姑娘問起, 可能寶兒姐姐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呢!”

“房師傅, 你先接着說,那後來又怎麼會發生天降血雨的事呢?”樹爾聽了個半截,着急着要知道下文。

“後來的事情就很不清楚了, 因爲和那兩位仙人有來往的先祖年事漸高,難得再上一次山, 仙人也不下山來……再後來, 等到先祖辭世, 就再沒有人知道那個山間闊地,沒有人知道那裡真的住着仙人……”

“可是你怎麼又知道了呢?”寶兒偏着頭問, “既然當時你祖上都沒有往外傳的話。”

“祖上雖然沒有對其他人說,但是不只是爲了什麼,他都記在了那本冊子裡——”房木匠指指樹爾手裡的書冊,“就是和仙人的小像釘在一起的那本。”

樹爾拿起那一本略大一些的冊子,這本的保存似乎要較其它幾本好得多, 至少沒有缺失, 基本完整。

“我繼續說啊……”房木匠似乎把這個故事憋了太久了, 好不容易有了兩個聽衆, 說起來都有些停不住了……

房木匠的兩個兒子繼承了父業, 也都成爲了木匠。但是他們卻不知曉,自己的父親把畢生的心血和一本特別的畫冊都收在了房基下, 也不知是在等待誰的發現……那上面還記載着房木匠見過的一種特別樂器的造法,和半曲曲譜……還有房夫人垂淚寫下的一首詞,算是對兩位特別的朋友特別的思念吧……

在房木匠彌留之際,房夫人伴在他的身側,已經說不出話來的房木匠聽着妻子絮絮說着往事,眼前似乎浮現了某年某日的情景……

“啊——啊哎——嘿——”女子透亮的聲音在白色的漪瀾花海上空傳蕩着,琵琶聲錚錚然,若是能找到這裡的話,就會看見她——白衣白紗的仙子,在半空中飛舞,橫抱着玉石琵琶,奏出動人的絃音……花海中的青衫男子,碧發金瞳,噙着淺淺笑意……一陣風吹過,捲起殘花片片、香雲陣陣,擁着半空着的女子愈加顯得飄然出世……

站在遠處的房木匠夫婦,癡癡地看着、聽着……眼前的美景妙人,耳中的仙樂清歌,讓兩人恍然置身在了仙境……

“阿琅,你在跳舞嗎?”琉璃在下邊笑問,“房大哥他們夫妻已經來了吧?快下來吧!”

“怎麼?琉璃你不想讓房師傅他們看見我跳舞嗎?”阿琅在半空中呵呵笑起來,“那好,以後就只爲你跳……哪怕你看不見也只爲你跳!”

“不是,只是該下來見見客人才是啊!”琉璃怔了怔,才笑着道。

僅那一次,房木匠夫婦倆見到了阿琅的舞、聽到了她歌聲……自那之後,就再沒有……直到後來,白髮蒼蒼的房夫人帶着小孫女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沂山上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呼,然後便是讓人忍不住要垂下淚來的歌聲……

“緣慳一面此事絕,奈何兩處別。

三生石已刻,四海水難竭,五雷祭神六識滅。

七魄欲息,魂蕩八荒,不懼九重十戒。

百轉心絃,年歲如夢……”

房夫人顫顫微微的站起身,向山上望去,一道紅光激射而出,直映得半邊天都成了紅色,一隻發着光的異獸衝上了天空,繞着沂山哀鳴不已……漸漸的,天色開始變暗,終於,下起了雨——紅色的雨滴傾然而下……

人們都驚恐的四下躲避着,只有房夫人站在檐下,獨自垂着淚:“阿琅……是你吧……是你吧……”那個聲音,曾經在漪瀾花海上空飄蕩過的嫋嫋仙音,再一次聽到卻是永別……

房夫人不知道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已經有好幾年沒上山去了。但那種感覺強烈得不需要親眼見到,她也能明白……阿琅和琉璃,自己估計是不會再見到了……

那一場雨之後,開得漫山遍野了的、阿琅和琉璃的漪瀾花像是浸過了鮮血,成了濃烈的赤紅色,人們叫它們……赤蘭花。

樹爾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故事聽完了,疑惑似乎卻更多了……這個故事裡的阿琅和琉璃是不是就是夢裡出現過的……我的夢,夢的是什麼……怎麼好像忘了許多……這是怎麼了?

樹爾木木然站起身,不顧另二人的呼喚,徑直走到了那兩尊掩在了雜物後的木像前,直直地看着它們,突然就垂下淚來……好痛,痛得都不知道該怎麼動作了,好久沒有哭過了嗎……眼淚像是被束縛了太久,不見斷絕的滴落,衣襟溼了,身前的地上也潮了……

“楊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啊?”寶兒擔心地過來,拉着樹爾問,“怎麼就哭起來了?是不是房木匠說了什麼惹你傷心了?我幫你教訓他!”

“……”樹爾只能輕輕搖頭,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爲了哪般……看着那邊的木像,看着還沒上色的“他”……額上,額上沒有那道淺淺的印子……什麼淺淺的的印子?應該有印子嗎?……是啊,那個時侯已經沒有了……樹爾雙手扶上頭,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像真的忘記了很多,卻怎麼也想不起爲什麼會忘記,腦子裡不斷對話着,可是清楚真相的那個聲音卻怎麼也不肯回答……樹爾覺得頭疼欲裂,雙手揪進了長髮之中,拉扯着髮髻散亂,嘴裡發出聽不清楚的呼聲……

“寶兒姐姐,這楊姑娘不是瘋魔了吧?”房木匠只覺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咱們怎麼辦啊?”

“我,我也不知道……”寶兒也慌了手腳,站在一邊手足無措。

“讓開!”突然傳來一聲清喝,寶兒和房木匠下意識的退到一邊,只見來人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已陷入瘋狂狀態的樹爾,在她面前撒下了什麼,樹爾就昏昏睡去,頹然倒在了來人的懷裡。

“你們!……”柏青轉而怒視寶兒和房木匠,卻還是壓下怒氣,“我先帶她回去了。”

說完,柏青橫抱着樹爾縱身而去,只留下寶兒和房木匠面面相覷。

“那,我也趕緊跟去看看吧……”寶兒回過神來,向房木匠告辭。

“也,也好……”房木匠戰戰兢兢地往自己的木屋裡而去,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回身四下尋找了一會,“冊子呢?我,我的冊子呢?我的冊子到哪去了?”

金步日一行出了宮門,徑直朝着笑林苑去了。依舊是張勝求在車外坐着,依舊是這段路,甚至是同一輛內院府的馬車……金步日的輕輕撩起車窗簾布,看向車外的景色……當時,她也是坐在這裡,好奇地看着窗外,完全不想着是和自己的夫君同坐一車——雖然說,他們實在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她也總是有那樣犯迷糊的時候……”金步日輕聲地自語,“總是裝作機警強硬的樣子……”

“爺,咱們到了。”蕭未歡的聲音穩穩傳進停住了的馬車,金步日撩開車簾下了車。

還是那扇烏木的大門,只可惜當年的燈籠已經換下了,不知什麼時候新上了一塊門匾,上面的“笑林苑”三個大字,在提醒金步日——總是會變的。

張澤林誠惶誠恐地出來迎接,遠遠一見金步日,便要行跪禮,卻被蕭未歡托住了:“張大少,我家公子今日是特意來找你敘舊的,就不必拘些虛禮了。”

“自然,自然。”張澤林引着金步日一行到了內堂落座——自然,金步日堂堂坐在了首座。

“不知公子大駕光臨,張某失禮則個。”張澤林也不囉嗦,一上來就先告罪。

“是本公子刻意瞞着來的,張大少你就不必擔心這些了。”金步日淡淡說道,“何況——我今日也不是來見張大少你的。”說到這裡,金步日直直看向張澤林,張澤林卻垂首不語。

“張大少,你就請那位客人出來吧。”蕭未歡對張澤林道,“我家公子對他並無它意,只是想一見天下聞名的‘南府樂首’、‘此方安緒’。”

“公子——”張澤林還想說什麼,卻被人打斷。

安緒從後堂穩穩走出來,一襲米色布袍,米色的書生巾:“澤林兄,不必再爲小弟推脫。”安緒走到堂中,向金步日微微躬身行禮,“總算是和公子見到了……”

“安子先之名,本公子也是早有耳聞啊!”金步日站起身,走到安緒身前,“卻不想,終於是見到了……”

蕭未歡看着堂中這兩人,明明身份相差懸殊,卻恍惚在這一刻讓人想到“平分秋色”這個詞……一個是天生的貴氣,舉手投足間透着捨我其誰的自信,額間閃爍着身處頂峰者纔會有的霸氣……另一個則像是從來就有的和煦,嘴角噙着淺淺的笑意,最普通的布袍都掩不去他的清致氣質……這兩個人,一個是輝光隱而不藏的寶珠,一個是溫和卻無法忽視的精緻木器……

金步日覺得自己這一趟果然是該來的,就像是命運裡註定的相遇,面前的這個人,不是命裡註定的知己,便是註定的敵人!

安緒看着這個年輕的帝王,不禁想起了韓世同,兩人的差距實在不是幾個人,幾個計謀就能消除的……所以,自己的決定,是的確明智的……

“公子今夜來探安緒,是否有些問題要當面問安某呢?”安緒淡淡問道,邊垂下了頭,以示敬意。

“……”金步日輕笑一聲,走回座上坐下,“安子先果然是個明白人!”

金步日斂了笑容,細細看着垂首不語的安緒:“聽聞,木大人已經見過子先兄了是嗎?”

“木大人是先父舊識,得蒙他不棄,親自到了此方探望,着實令安緒倍感惶恐。”安緒的回答讓金步日又是一笑。

“木大人如今身子有些不適,是以今日就沒有邀他一同前來。子先兄還是改日親自登門回訪吧。”金步日手指在茶案上輕輕敲擊着,這是他思考時的小習慣,“其實,今日前來也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了,木大人不是都替我要來了答案嗎?”

“公子若是不信,那安緒也不妨當面在您面前再說一遍。”安緒仍舊是不溫不火的樣子。

“不必了……”金步日停止了敲擊桌案,像是決定了什麼,“聽聞子先兄你,帶着家眷一同到了京師,既然是如此,左右此方城也再沒了親戚……不若,子先兄就從此在怒京落戶吧……免得,被什麼無聊人打擾。”說到這裡,金步日起身走到安緒身前,“只要,子先兄你記得對木老頭的承諾,賢伉儷和令公子一定會在怒京生活得不遜於以前在此方城的日子。”

“安緒深明公子的意思……”安緒略後退一些,淡然答道,“一早聽聞京師的天朝風氣,能在澤林兄身側落居,也是安緒及內子小兒的福分。”

“呵呵。”金步日朗聲笑道,“子先兄果然是明白人!夜已深,實在不便多做叨擾,只盼日後的再見面會是一如今日般自在。”

“恭送公子。”安緒和張澤林同道。

從宣昌出發的商船上,除了要運去各地的貨物,海載了不少人客,天南地北的也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

一件斗篷把自己罩的嚴嚴實實,連臉上都蒙上的面紗,這樣一個怪人,身後還跟着一個面目平凡、總是沒有表情的年輕人,兩個人不與他人交談,只在膳時會由那個年輕人出艙房端些東西進去,或是晚間會有人在後甲板上看到難得出艙房門的“斗篷人”,依舊是黑紗蒙面,站在月光下的甲板上,不知在做什麼,一站就是幾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