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柳揚歌

“柏青,你究竟是要帶我們去哪裡啊?”甘屏撩開船艙的門簾,探出頭來,“咱們可出來了大半個時辰了!”

“性急的小姑娘,這不就到了嗎——”柏青轉過身,一腳踏上船沿,右手長長伸出,指向前方,“前面的就是今日的目的地——‘海中島,島中湖,湖中閣’。”

聽到柏青的話,大家都從船艙裡出來,往前甲板而來,急得在後面掌舵的船工大呼:“過來幾個!過來幾個!”

“我也來赤水島幾次了,怎麼從沒聽說過附近有這麼個地方?”甘屏疑惑地看着柏青。

“我也沒有聽馮島主提起過。”甘墨也附和他姐姐的疑問。

柏青招呼船工停船靠岸,一馬當先跳下了船,對也跟着正下船的衆人說:“這裡是一隻老狐狸的家,他不想見人的時候,自然不可能把老窩給現出來!”

“那現在怎麼能到了呢?”朔月興致盎然地四下張望。

“呵呵呵,那還用說?自然是因爲我柏青的面子大咯!”柏青微微後仰的樣子,十足的地痞——當然,這得要忽略他清俊秀美的模樣。

“海中島是見到了,接下來就該是島中湖吧?”甘屏挽着樹爾,問走在前面的柏青。甘屏身邊的樹爾正一門心思的領略着海中小島的風光——與赤水島不同,這裡少有平坦的沙灘,取而代之的是高峻嶙峋的巨大黑色岩礁,堆砌拼接成各種奇怪的模樣,他們登上的地方估計是僅有的幾塊窄小的平處。

被這些岩礁擁簇着的是一片深鬱的環形樹林,它掩住了島中心那座島主人的居閣。

“那自然,湖就在這樹林中心,咱們走過去就可以見到了。”柏青頭也不回的大步往樹林裡走去。

被柏青領着,大家都走進了這片密林。這裡的樹木生長異常的繁茂,相互間糾結纏繞。太陽只能費力地投下幾分少許光線,在被落葉朽枝覆蓋的地面留下一串串光斑。時下正是四月天,本天氣溼暖,可眼下沒有了陽光的暖意,衆人都不自覺地感到身上一陣發涼。

“這裡這麼陰森森的,你說狐仙爲什麼選這麼個鬼地方做洞府呢?”朔月冷得抱臂含胸地走着,“還是說,因爲狐仙大人和妖魔鬼怪都是一家的,所以不怕陰寒?”朔月似乎是在靠喋喋不休來消解緊張和寒冷,走在他身後的路瑕無奈地笑笑。

“喂,柏青。怎麼走了這麼久啊?”甘屏看看前面,依舊是不見盡頭的高大樹木,忍不住大聲問。

“就到了,你不覺得走到這裡,空氣裡都有了一些特別的味道嗎?”柏青邊說邊回頭衝後邊的衆人燦然一笑。

“哪有啊?又唬人!”甘屏深深嗅了兩下,卻沒能發現什麼特別的氣味。

樹爾卻愣了,猛地停下了腳步,這一停差點就害得身後緊跟的甘墨、朔月、和路瑕撞個人仰馬翻。

“怎麼了,怎麼了?”朔月扶着一棵粗壯的梧桐,緊張地追問。

“沒事,繼續走吧。”樹爾對後面三人說,說完就加快腳步趕上前面的甘屏去了。走在最後的路瑕看着幾乎是小跑着往前趕的樹爾,微不可聞地說出一句奇怪的話:“快些結束吧……你真的很累了……”

樹爾大步往前走着,她不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會是什麼樣,不過她也不在乎這許多。現在對於楊樹爾來說,只有這瀰漫得充斥了所有的香氣,這太久沒有再聞到過的香氣。這味道,曾經在她瀕臨崩潰的時候彷彿一道救世的光芒籠罩全身,曾在寂寞得像要枯萎的時候扮演過雨露的角色。後來,它則成了時時不小心不注意的時候,不請自來的回憶。

“金步日,爲什麼我真的擺脫不掉你呢?”樹爾心底的這個問句悽悽然帶了血絲,彷彿是穿過了太多煎熬後發出的質問。這讓樹爾自己都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自己對金步日的感情竟有這樣深?只不過是一陣香氣就能讓自己失去理智?

這幾日來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樹爾安慰自己,自己的種種異常感覺都是水土不服加上舟途老勞頓導致的,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好的。

順着海風一路向北而去,越過正在雨季中的南隅和東南水鄉,飛入高牆沉瓦的出雲宮,穿過繁而有序的迴廊,掃過荷花池裡才露尖尖角的花骨,終於伴着推門進入的內侍而進了金步日的寢殿。

“普雲,你可來了。”閔太妃起身迎接風塵僕僕,連風兜都沒來得及除下的普雲,“快來看看陛下的狀況吧。”

金步日靜靜地躺在他寬大而平整的牀榻上,神采飛揚的臉上如今黯了顏色,臉色從未有的蒼白,深邃的眼睛藏在緊緊閉合着的眼瞼下,好看的飽滿嘴脣失了血色,微微抿合着。

“娘娘,普雲卜算得知陛下有恙,便即刻動身趕回來,途中便遇上了娘娘遣來的信使。”普雲拉下頭上風帽,走到閔太妃身前回稟,“陛下這不只不是病,而且正是被什麼邪佞之物衝撞了,雖不是什麼大事,可要是不及早處理,陛下的身體依然是會有極大損傷。”

“那你可有辦法,可有把握?”閔太妃深深看一眼牀榻上依舊沉睡不醒的金步日,“要是有把握,你就放手來,一定要把皇帝救回來!”

“是。”普雲點頭,“普雲現在就開始,先請娘娘在外殿稍待。”

“好吧。”閔太妃在宮女的攙扶下走出寢殿。

“你們其他人也先退下吧,等我喚你們進來再來。”普雲又遣走了殿裡的宮人。

慢慢走到金步日的牀前,靜靜看着眼前的帝王,普雲似笑非笑的說着,也不只是在說給誰聽:“金步日,你實在是沒有辦法不發現不留下那個東西吧?也對,那是她的東西啊……可惜啊,你身上的皇家龍氣也就是因爲這麼個小小的東西,消失殆盡,纔會讓你輕輕易易的就被深宮怨氣魘住……”

普雲走到走到書檯前,取下一個玳瑁盒子,輕輕打開,裡面的東西果然是她想的那個。白色的骨瓷酒壺,系在壺頸上的豔紅色緞帶——或者說曾經是豔紅色的緞帶——如今已褪了顏色,成了斑駁的暗紅色,上面寫的幾個字暈開在緞帶的細微紋路中,糊成了墨團。

右手捏成一個念訣,點在骨瓷壺的肚子上,雪白的骨瓷壺漸漸放出銀藍色的光芒,溫柔得冰藍。過了一陣,光芒緩緩暗下去,普雲拿出酒壺,揭開壺蓋,從壺裡晃晃悠悠地飛出一隻銀藍色的小蟲,黑色的翅膀輕輕慢慢地扇動着,上上下下的飛到了普雲攤開的手心裡。

普雲合上手,聽到“啪”的一聲,小蟲應該是被解決了。掏出海利得手絹擦擦手心,重又來到金步日的牀前:“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忘了什麼,不管怎樣,從今天起你就該慢慢的都想起來了。”邊說,普雲邊解下腰上一個荷包,從裡面掏出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不規則形的紫色琉璃球,把它放到金步日的胸口,輕輕按下去,奇怪的是居然真的進入了金步日的身體,整個過程順利無比,絲毫沒有滯礙,像是把一個本來就是金步日體內的東西放了進去一般。

做完這一切,普雲輕輕嘆了口氣,退後幾步,撒出一把不知名的淡綠色粉末,輕喝一聲:“爾等退散!”瞬間,大殿裡突然出現了一團團的黑影,卷着空中那些淡綠色粉末往被普雲打開的窗戶飛去,還帶着若有似無的淒厲呼喊:“啊——”聲音裡滿是不甘怨憤。

在普雲大師爲皇帝陛下診治了以後不過半個時辰,陛下就醒來了,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昏睡了好幾日的事情。閔太妃給了許多賞賜予普雲,都被普雲以對修行無益而婉拒了。

而這一切,樹爾一點都不知道,因爲她遠在天下樂人的夢想之地——揚歌島,這座島以一位絕世樂師的名字命名,而在他之後的每一代島主也都以此爲名。如今正當任島主的是柳揚歌,一箇中原樂府世家的後人。不及而立的年輕人,卻已經在西域的曲樂年祭上連得了數次樂首之稱,是整個樂府公認的執首之人。

這樣一個人,卻沒有居住在哪處奢華府邸,或是清幽仙境,而是在極早的時候就揚帆出海,遊歷天下,最後到了揚歌島,拜在了前任島主鄭揚歌門下。這對師徒一謹一放,鄭揚歌嚴謹刻板,源自於他曾是宮廷樂師的身份;而柳揚歌,原名柳信的江南公子哥,在飛花垂柳下流連過,在水鄉勾欄裡放蕩過,不忌世俗的性子也反映在他飛揚瀟灑的曲裡。

“這柳揚歌,實在名氣太大,我都不用親自去搜尋他的資料,就已經基本足夠我的生意了。”給樹爾介紹完柳揚歌后,朔月做了句總結,感嘆一下柳揚歌的斐然名聲。

樹爾靠在船欄上,遙想柳揚歌的風采:“真有古龍筆下人物的感覺啊!”

“古龍?那是誰?”朔月往前探探身,好奇地問。

“那也是一個很努力地去活得瀟灑的人,他不長的生命裡不束筆墨,不忌酒色,最愛的就是醇酒美人,癲然不泯衆人,筆下美文佳作爲許許多多糾結於生活的人築造出屬於他也屬於任何人的夢幻江湖……”樹爾來了談興,滔滔不絕地和朔月講起李尋歡、楚留香、小魚兒、陸小鳳、紫衣侯……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踏上揚歌島的地面,樹爾似乎都能聽到這裡縈繞不絕的樂聲,不同於赤火的略顯荒涼,這裡的行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怡然自得的彷彿沒有痛苦,而在人們聚居的地方,樂聲悠揚,不是雜亂無序的羣琴齊奏,而是各種樂器和諧的合奏,還和着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唱曲聲,讓人誤以爲是走入了仙境。

“樂神的洞府,也不過如此了吧……”甘屏由衷的感嘆。

“真的很美好的感覺……不過,樂神的洞府裡纔沒這麼有趣呢,平悶得緊!”樹爾下意識的說。

“啊?這是怎麼說的?姐姐說的像是曾去過一樣。”甘屏瞪圓了眼睛,拉着樹爾驚異地問。

“我……我……”樹爾不知怎麼回答,因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這麼句奇怪的話怎麼就從嘴裡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