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赤水疾風

卻娘輕輕拂過頸上那道剛剛癒合的傷疤,想起那日的場景,心下一片茫然,若是兄長真的做了什麼會連累公子的事情,她該如何?只怕悔恨也足以讓她生不如死了。

所幸,宮裡那天雖然發生了件大事,卻不是因爲兄長……

那夜,被邀來參加壽宴的除了閔太妃孃家幾位出仕的族人和朝中幾位內命大臣,再就是金步日請來的來自鄰近的外族來使。看起來金步日辦這個壽宴也並不全部出於對母妃的敬愛,似乎有些別的目的在醞釀。

果不其然,在壽宴進行到一半時,金步日便已完全不在壽宴狀態中了,他和崑崙來使、大卿來使等去了偏殿議事,只留下張勝求在閔太妃身邊候命。

壽宴一直進行到了京城宵禁前幾刻,卻娘也一直忐忑不安到現在,她讓兄長喬裝在樂師中混了進來,之後他便在到了畫堂後不知去向了,雖然之前說好了不負責他出宮的事,但是怎麼可能不掛心。

這麼長時間的壽宴,所幸也一直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消息,這沒有消息也正說明兄長沒有出事。卻娘不斷地對自己說着“沒事的沒事的……”,雙手卻不自覺的絞上衣角。

後來,聽公子說,壽宴當日的確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金步日與崑崙、大卿使者商談之後,簽訂了和平協議,議定了西北西南地區的歸屬以及軍事上的合作要求。爲此,金步日將送出兩位郡主聯姻,並出兵助大卿王鎮壓大卿右將軍的叛亂。與此同時大胤也將得到頗長時間的邊境安定,而有餘力來發展國力。

回到笑林苑的卻娘很久也不敢去見張澤林,只是不知如何去面對這個對自己來說身份複雜的男人。

張澤林這幾天也不是很好過,他去了常常流連的百老泉酒坊,坐在靠窗的桌前,手裡把玩的是一盞百老泉上好的竹葉青,冷冽酒氣也不能把他從絮絮回憶中拉出來……

那已經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的他正藉着胤洛的爭戰,大發戰爭財,從大胤低價收來食糧轉手以高價賣給南逃到楚地的洛國富商們,兼把他探聽來的消息帶給胤軍將領,以換來能夠自由來往洛楚的方便。

不知是不是因爲老天也不滿他發這樣的失良財,家中近來事故不斷,爲求心安的張澤林四處籌辦收容所,收納那些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苦命人,因此也爲他博來了不少讚許的聲音。而在洛楚邊境的一間收容所裡,張澤林遇見了卻娘,也正是因爲卻娘奇絕的音樂天賦讓他動了挑選苗子,細心□□成樂師琴孃的念頭。

初次見到卻孃的時候,她應該才十五六,披着一頭順長的黑髮,瑩白如玉的瓜子臉上沾上了不少菸灰,卻愈發顯得一雙眼格外清亮明麗:“公子找誰?”身量還未長足的少女抱着一捧有點被打溼了的柴火,從炊房走了出來。張澤林愣了愣,他剛纔正由下邊人領着看看這間新建不久的收容所,聽到一小院裡傳來唱曲的聲音,吳儂軟語輕歌曼曲,彷彿把人帶到了曾經總是鶯歌燕語香風繚繞的江南水鄉——雖然如今那裡已是瘡痍滿布戰火紛飛。

盯着鞋子上那幾點煤灰,卻娘悶悶地用腳在地上畫着圈圈。她不知道面前這個衣飾華麗、高眉深目的異族人究竟要做什麼,不過看起來他應該是個身份很不一般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啊?”張澤林笑着問這個小姑娘,洗乾淨了的小臉透着病態的潮紅。

“姓殷,小字卻娘。”卻娘偏着頭,清晰地回答。

“你喜歡唱曲?”張澤林饒有興趣的接着問,“會彈琴嗎?”

“學過瑤琴,唱曲是跟西席先生學的。”卻娘見這人挺和善的,也就退了怯意,大大方方的答話。

“我這有種怪琴,你來試試能不能彈。”張澤林前段時間從西域一個賢師處帶回了一把中原不曾出現過的胡琴,名字叫做琵琶,聽過賢師的演奏後,他便一直希望能找到天賦於此的人,送去賢師那習得琴技,這裡面的意圖自然不只是爲了一飽耳福而已,可觀的經營價值不可忽視。

張澤林命人拿來了那把琵琶,交到卻娘手裡。卻娘好奇地翻來覆去的看手裡的“怪琴”,撥拉幾下,聲音還挺好聽的:“我沒見過這種琴,也不會彈。能試試嗎?”

張澤林笑着示意她自便。卻娘雙手比劃了半天,也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冥冥中卻娘就命合琵琶,居然幾下就找準了位置。然後就是挺長時間的嘗試,卻娘不厭其煩的試着,找着琵琶的音位。

過了大約半頓飯的時間,卻娘就摸準了琵琶的音位,斷斷續續的彈出了一首江南小調。

“好!”張澤林鼓掌起身,大聲叫了聲好,“卻娘是吧?你想學會談這種琴嗎?你極可能會是全中原第一個會彈這怪琴的人呢!”

“第一個嗎?”卻娘似乎動心了,她也曾想過自己以後的出路。如今親人皆亡,她一個孤身女子,無依無靠,年歲又已大了,不是嫁做人婦便是淪爲風塵玩物,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的選擇,而收容所裡還有幾個一直垂涎自己的男人,再待下去必定難以保得清白。一念及此,卻娘再不猶豫:“我想!只要你能護我周全,讓我不受滋擾傷害。”

“那是自然。”

卻娘在學了大半年的胡語後,被張澤林送去了西域,與她同去的還有幾個張澤林從其它地方找來的少男少女,這一去便費了數年的光景,等到張澤林再見到卻娘一行人的時候,卻娘已近雙十年華,正是風華茂時。出落得明豔動人顧盼生輝的卻娘讓張澤林眼前一亮,等到聽了一曲卻娘演奏的《飛天》,張澤林知道他面前的不只是珠玉,更是一個無限的商機,那些已成習慣的行商意識障住了他的眼睛,沒有能發現卻娘眼裡的悲愁和一絲絲寞然的心緒。

一同去西域習藝的少年少女們,有的在當地安家置業了,有的學不得法,被張澤林給了一筆賞金後回家想去了,剩下的不過卻娘和幾個佼佼者,這其中只有卻孃的琵琶技藝得到了那位西域賢師的肯定。

學成自然是開心的,可是好幾年的西域時光裡遠不止有黃沙和琵琶。張澤林自己應該已經忘記了,曾經丟失過一個錦荷包,經營多年也讓他早就不再用當年讀書的時候先生給的字——望素,自然也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麼個刻着字號的香珠綴在腰荷包的穗子上,雖然他還記得那幾年去西域探望卻娘等人的時候,卻娘這丫頭每次都興沖沖的跑來爲他彈奏新學的曲目……

現在想起來,自己也不禁笑話當時的傻樣,卻娘對着菱花鏡苦笑:“怎麼會這麼笨呢……明知他從來只記得哪些的……我看,他應該都忘了我第一次完整彈給他聽的是什麼的吧……明月明月明月。爭奈乍圓還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暫歡會、依前離別。小樓憑檻處,正是去年時節。千里清光又依舊,奈夜永、厭厭人絕……”

從什麼時候感覺到不一樣的呢?是送我去師傅那兒離別時的一個輕抱?是時疏時密的來信,再問完學琴進展後一定不會忘的戲語?還是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有的那麼半刻恍神?不清楚了,只知道越來越想只讓他對我一個人傻笑,只讓他對我一人露出迷醉的神情,只讓他醉心於我的演奏、我的唱詞、我的新曲……

前日該是自己第二次對他不敬吧,上一次還是他替好友、監國公愛子夏裕豐來做媒的時候了,那一次似乎鬧的更大,奪了他的佩劍就要自刎,雖然後來被她很是冷落了一陣,可是當時他那緊張關心的樣子已經足夠……

陷入情愛的女人真的都是在漸漸變得愚笨的,她們深深沉浸在絲絲點點之中,不能自拔,哪怕被旋流裡的礁石擊的體無完膚,也不知疲倦不知回頭。所以,男人啊,更機敏一些吧,回身看看你看重你珍視你喜愛的珠玉,她是否正在艱難的掙扎?女人們,更灑脫一點吧,對他清清楚楚地說明白吧,不要再顧忌甚多,你不是不顧一切的守候着嗎?再這樣等着,你就只剩孤寂了……

可如今,又多了兄長這道高牆,想起少年時糾纏多年的噩夢,夢裡那些飛濺的鮮血,充斥的廝殺聲和慘烈的呼救聲,活下來的人似乎更加可悲,如果沒有躲進那個燒塌半邊的柴房,自己應該已經像弟妹一樣,死在親愛的母親身邊,也不會在日後的許多個日日夜夜裡被愧疚而折磨,被悔恨摧殘得沒了力氣。曾經有幾個夜裡,自己渾身大汗地從噩夢中驚醒,大聲的嚎哭驚來了他,熱茶汗巾還有一個堅闊的懷抱,不知道對於他來說這意味着什麼,反正在卻娘來看,這樣的關懷早已超出了她能承受的底線,所以就這麼毫不猶豫的愛上了……

“不是你的錯!聽見沒有,這不是你的錯……”

“看清楚,是我,不是什麼亡魂……”

“你沒有錯,他們怎麼會來找你呢!……”

那些話語仍猶在耳,彷彿眼前便是他那焦急而壓抑着怒氣的模樣,一如當年。恍惚中伸手去碰,竟然碰上了,難道竟不是幻覺?

指尖觸上的那人,愣了愣便猛地一退,手臂只能悽然墜下。

“公子爺萬福,卻娘想思入癡,驚了公子了。”卻娘起身行禮。

“你又何必如此,何曾如此拘禮了?”張澤林走到坐牀前,穩穩坐下,“那日後,你兄長可又找過你嗎?”

“沒有,家兄已多日沒有消息了。”卻娘臉上寫滿不安。的確,從那日閔太妃壽宴之後,兄長就一直沒有現過身,也沒有任何消息證明他沒有事,想到這裡怎能不讓卻娘心情忐忑。

“你這兄長身份有礙,不如就從賬上支領一筆錢後跟着他去了或是乾脆嫁了戶好——”後面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爲張澤林看到面前的卻娘雙眼噙滿了淚水,狠狠咬着下脣,身子不住的顫抖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