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船王龍

從來不知道,原來海風裡會傳來這樣瑟瑟的離別意。

望着正從視線中漸漸淡去的那輛馬車,樹爾吸吸鼻子,也不知是因爲海風的腥澀還是別的,鼻頭一陣酸脹,幸好沒有淚水隨之落下……

“真可惜,沒有看到淚水呢……”路瑕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不用想也知道,只要微微側過頭,一定能看見他那張泯然衆人的臉上掛着似乎永遠不生鏽的笑容,眼裡溫柔而戲謔的笑意讓人放鬆。

沒有轉頭的樹爾,依舊執着的看着馬車遠去的方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說每個女子都有一座自己的淚湖,裡面蓄着她這一生要流的淚水。”樹爾頓了頓,“可能,我的湖已經幹了吧……”

“沒準是趕上旱季了。”路瑕淡淡的說。

樹爾綻出笑臉,斜一眼他:“是啊是啊,都快旱死了,去喝茶!”

兩人靜靜笑着走向茶樓,陽光裡的背影乾淨而清爽。

傍晚的海邊,海風蕩蕩,波浪層層,穿着輕便水靠的樹爾在海邊仔細地走着,找尋着腳下細密白沙掩匿下的美麗貝螺。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和白色的沙灘彷彿融在了一起,束起長髮的赤色細綢帶順着海風,攜着絲絲縷縷碎髮飄散在腦後。

“路瑕,你要看好哦,朔月那孩子來了就叫我一聲!”樹爾叮囑站在路口搖着蒲扇、品着一小盞海膽酒的路瑕,自己往更遠的沙灘走去。

走遠的時候,回頭看一眼那個夕陽中拉長了身影的男人,隱約還能見到他因海膽酒的苦澀而皺起的眉頭,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無奈。

在日頭將要落進海平面之前,朔月終於是氣喘吁吁的出現了。

“小鬼,你遲了哦!”路瑕欲拿手中的蒲扇去敲朔月的小腦瓜。

朔月輕巧的側身躲過:“沒耐性的大叔,又沒遲多久!東西辦起來事多嘛!”

這時樹爾自己回來了,想是晃盪夠了:“趕得正好!朔月,我的推薦書可辦好了?”樹爾向路旁賣酒的大嬸討來一舀清水,衝去腳上的沙粒,邊衝邊問站在一旁的朔月。

“那是當然!你瞧!”朔月把什麼東西伸到樹爾眼前,仔細一看,一張不大的硬箋上寫着:“茲特向船王推薦歌女一名…………此方安緒上”

“這——”樹爾傻眼了,怎麼朔月弄來的推薦書上居然是安緒的落款?

“怎麼,不認識安緒安先生嗎?”朔月指着安緒的名字大聲問道,好像樹爾犯了什麼大錯,“安先生可是南十四郡洲大家公推的樂首,有他的推薦,海神號的人還不敞開艙門歡迎你?!”

樂首啊……樹爾想到那個此方郡的雪夜。

“安夫人,之前您不是說想聽聽阿木唱的曲子嗎?”樹爾接過下人端來的茶水,笑着道,“卻不知夫人想聽只什麼樣的曲子?”

“我一個粗鄙婦人,哪裡知道那些,木姑娘你自己看着挑一隻就好。”安夫人笑語嫣然。

“那阿木就隨意唱了,有什麼不得體的地方,還請先生夫人見諒。”

樹爾站到正廳門口,看着門外絮絮的飄雪,似乎心思也飄到了遙遠的地方:“那,今日就唱一支很久沒有聽過的吧……

昨夜的南風輕輕 新月彎彎 有人徘徊深夜 愁緒吹不散 似醉似醒 那午夜的夢 漸漸離我走遠

今夜的寒星點點 浮雲淡淡 有人追尋往日 回憶悲歡

是苦是甜 那失去的愛 一去不返

總是 忘不了他深情款款 爲他編織密密的情網

千縷萬縷的情絲 割也割不斷

夜已深深 我心茫茫 他的模樣始終來回旋轉

是夢是幻 那每一句誓言 還留在耳旁 ……”

樹爾的歌聲在風裡輕輕飄蕩,和飛舞的雪花一起在夜空中緩慢飛翔,輕緩的溫柔的淡淡哀傷的歌詞,還有潔白的沁涼的如絮的雪片……

安緒不知什麼時候拿來了一支紫竹簫,嗚咽的簫音和上歌聲,恰如其分的化作歌聲的雙翼,送它飄上更高遠的天空……

“不是……”樹爾搖搖頭,想說什麼,又放棄了,“我只是驚訝你竟然能弄來安先生的薦書。”

“這還用說!我朔月怎麼也是人稱‘小諦聽’的風媒啊!”朔月好不得意的笑着拍拍小胸脯。

“不過,你能告訴我,你風媒當的好好的,爲什麼一定要上海神號呢?”樹爾收起安緒的薦書,又好奇起朔月的事情來。

“我的情報網到了遠海就斷了,因爲那邊的所有商貨往來都被船王龍占斷了,除了他們家的船隊,沒有人能出入遠海三十六島。”朔月吸吸鼻子,像是對於船王龍這種做法很是不滿,“這次你要是成了,我就可以大搖大擺上海神號,去遠海三十六島轉轉了!”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能成功呢?我自己可沒有這個把握。”

“嘿嘿,這是一個風媒的判斷力!”看着朔月一臉的自信,樹爾忽然有些羨慕這個小子,羨慕他這樣無謂的自信和勇敢。

“好,那就希望我們的交易成功咯——”

“連要比試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倆窮激動什麼啊!”路瑕打斷這一大一小的對話,順帶澆來一盆冷水。

次日的雲臺港,巨大的海神號泊在那裡,直把陽光擋去了大半,讓港邊的長街顯得冷清了不少。

迎着海風站在上船的寬大木板前,胸中生出豪情萬千,樹爾把肩上的包袱往上拉拉,揚起笑容招呼身後的路瑕和朔月加快腳步。

路瑕無奈的搖搖頭:“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啊?”朔月耳朵尖,聽到了路瑕極小聲的自言自語,好奇地問。

“沒什麼。你個外人管那麼多做什麼!”路瑕扣了朔月一個爆慄。

朔月也不甘示弱,眯起他本就不大的笑眼:“說的跟你是什麼自己人似的!”

路瑕笑着要去揉揉朔月的頭,被一把打開了手——這倒是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

準備好的樹爾沒想到這場比試“勝”的這麼的容易。剛一登上船,還沒來得及好好逛逛這艘足稱得上是當世造船技術的頂峰之作,就有人來領着樹爾一行去見那個總是籠罩在傳言異聞中的船王龍。

見到他本人之前,樹爾已經聽說了不少關於他的事情——身世不明,橫空出世,料想應該身家碩巨;鐵腕熱血,眼高過頂卻又長袖善舞,交友廣闊,行事乖張無懼,卻又張弛有度,不放過任何一筆他認爲有必要的交易。如此互相矛盾的評價,讓樹爾對這個稱霸海事的船王龍充滿了好奇,也正急欲一見他煙霧後的廬山真面目。

有點病態的蒼白麪容、瘦削身材,過於蒼白的面色顯得深深的眼窩愈加凹陷,嘴脣淡淡的幾乎不顯血色,或青或紫或暗紅的血管,愣生生的伏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只有那一頭如雲似霧的青絲,健康油亮的像是另一個人。這樣一個人,讓人覺得就是那一頭黑髮,奪去了她的全部精氣,才能獨自生長的這般美好。

面前的這個女人,竟然就是船王龍!樹爾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她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領他們進來的人。

“姑娘不用看了,我就是船王龍沒錯。”坐在上座的女人開口了,“怎麼,沒想到船王竟然是一個病怏怏的女人?”

果然如傳言般乖張怪僻。樹爾想,忙回答道:“是很驚異,沒想到船王大人竟然是女子,再想到大人你的成就,阿木同樣身爲女子,很是慚愧。”

“哼,想不到出名不愛巴結權貴的歌女阿木,也會說出這些言不由衷的廢話!”船王龍冷哼一聲,掃過來的目光冷厲懾人。

“船王過獎了,阿木也不過是靠張嘴混飯吃,說的三分真不求七分假而已。”

“呵呵,木姑娘果然是靠嘴混飯吃,伶牙俐齒啊。”不知是因爲太過蒼白,還是真的喜怒不形於色,明明話中已帶有微微的怒氣,船王的臉上卻依舊是透明的慘白。

“船王大人稱霸海上,自然不會懼阿木我幾下脣槍舌劍。”樹爾不知爲什麼,倒是挺喜歡這個乖僻的蒼白女人,似乎能感覺到她掩藏在心底的火熱。

“大人。”又有幾人進了艙房,熟悉的聲音讓樹爾一愣,回頭看去——多麼難以置信,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絕對沒想到的人,那樣清晰的眉峰,那樣明朗的額角,那樣明麗的下頜,還有沉星般的杏目下端正大氣的高鼻——“菊朵——”樹爾驚呼出聲,“你怎麼——?”

“天哪!楊姐姐!”水紅的身影飛奔而來,恰如一抹豔色飛霞擁了上來,“不是說你,去了嗎?”菊朵激動地握着樹爾的手,訝異萬分的問。

“我這個禍害,哪有那麼容易死的!”樹爾開心地給了菊朵一個大大的擁抱,“倒是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

“來,給姐姐你引見引見。”菊朵拉着樹爾走到船王近前,“船王龍是先祖父的幼妹,當年遠嫁後便失了聯絡,我和小墨子當年流落至濱南,幾乎喪命——”

“哼,他們姐弟倆運勢不差,遇上了我正在濱南赴一個友人的家宴,救下他們二人。”

“石大叔,去把楚墨叫來吧。”菊朵對門邊的一箇中年大漢說道,又回頭來笑着對樹爾說,“小墨子一直很掛念姐姐,聽到大胤傳來的消息說你已經……他很是愧疚傷懷,足足四五天沒有和人說話,直到我去好好教訓了他一番,纔好不容易重新振作,這會兒知道姐姐你活得好好的,可不知該多開心呢!”

樹爾在艙房門口探探身子,隔了幾個門的地方便是路瑕的房間,那邊依舊安安靜靜,路瑕應該是睡下了。回身看看已經鋪好的牀,樹爾深吸一口氣,往臥艙外走去。

船依舊停靠在港口,要等到前來挑戰菊朵——如今以名字楚雁屏出任海神號首席執事——的衆多人士到到齊了,纔會啓航去遠海入口處,在遠海三十六島之中最爲靠近大陸的赤水島上進行比試。比試結束後,得勝的人便繼續乘海神號參與它一年一次的遠海巡航。至於其他人,則會由赤水島的護航隊送回宜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