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去?”路瑕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樹爾的身側,掛着他一貫的笑容,“你確定,他也需要着你嗎?”
“閉嘴吧你。”樹爾沒好氣的回道,“你明明是來安慰我的不是?”
路瑕咧開笑起來:“那你究竟是不是要回去呢?”
“……”
“還是給它一個結局吧。”路瑕輕輕拍拍樹爾的肩,擡頭看向迴廊外,深沉夜色裡明亮月輪,“對誰都好。”
“……結局?”樹爾喃喃地重複着,“是該結束了。”
再次站在怒京城平坦寬闊的朱雀大道上,樹爾緩緩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眶中有絲絲潮潤,不知是爲了這長久的漂泊,還是因爲前方高大宮牆後的那個寂寞身影。
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樹爾先找到了這裡——烏衣衛統領、二等世勳伯蕭未歡的府邸。
剛從朝會回來的蕭未歡看着手中的那張便箋,上面那種瀟灑飛揚的草書,有多久沒見過了?其實也不是很久吧,因爲陛下幾乎每天都會到她以前喜歡去的那片校場裡走走,在那裡的矮牆上,就滿是這樣的字,就連她留下的那把琵琶也還放在它一直的立架上。
傍晚,蕭未歡見到了留下便箋的那個人,依舊是幾年前的樣子,只是不再像以前那麼瘦削,也黑了一些,自然是在外行走的原因。
“蕭大人,冒昧打擾了。”樹爾笑着致歉。
“娘娘——楊姑娘折罪了。”蕭未歡忙回禮。
“我就不繞圈子了。”樹爾正色道,“我要見他。”
“微臣即刻爲您安排。”
出雲宮裡都在議論:皇后娘娘回來了!三年了,自陛下登位便隨國師修行養病,三年裡從未出現在任何場合的大胤皇后回宮了!
“娘娘,銀荷很想你……”
看着面前大腹便便、一臉妊娠斑的女人,樹爾笑着流着淚扶起她:“肚子這麼大了?幾個月啊?孩子爹是誰啊?我認不認識?你這死丫頭,居然敢比我先當媽!”抱着銀荷,樹爾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只是一個愛哭的脆弱的傻姑娘,老姑娘。
“娘娘,陛下他……”銀荷也哭了,還忙着用自己的手絹拭去樹爾臉上的淚,“您是爲了大皇子的事回來的嗎?”
“……銀荷,他,怎麼樣了?”樹爾拉住要去喚人準備洗臉水的銀荷。
“娘娘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銀荷領着樹爾到了他的書閣:“娘娘,進去吧,我在外邊候着。”
樹爾點點頭,對銀荷笑笑,推門進去了。
沒有上燈的御書房有些寒冷,四周只能看見高大的書架和他們在搖晃月色裡擺動的影子。
“金步日?你在嗎?”樹爾只覺得,在這個名字出口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臟像是被針又快又狠地紮了一下,連痛都還沒來的及感覺到就陷入了一陣麻痹……
“金步日?金——”感覺到身前的熱量,微微仰起頭,就是這個角度——果然眼前是那一雙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的眼眸,雖然它們此時似乎蓄滿的是樹爾沒見過的脆弱和不自信。
樹爾輕輕擁住眼前的他,他的身上依舊傳來那種若有似無的香氣:“金步日,你願不願意跟我說說?”
“……”金步日沒有回話,但樹爾感覺到了他的回抱,也是清清淡淡但堅定而充滿信任的一個擁抱。
樹爾把手覆上他的臉頰,他的臉意外的溫熱,還是該說自己的指尖是那樣的冰涼:“對不起,我沒有在這裡,我很自私對吧?”
“樹爾。我好像是第一次這樣叫你。”金步日開口了,卻是這麼一句,“因爲你老是犯傻,我總是想叫你笨蛋。”他笑了,溫柔的鼻息撲在樹爾的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笨蛋。”樹爾的眼淚不爭氣的再次滾落,“我只顧着自己,就這麼逃走……可這個時侯卻又忍不住要回來見你……我只是害怕,害怕,害怕……”樹爾把頭埋進金步日的懷中,眼淚也決了堤。
“我沒有事,只是一點皮外傷。”金步日拍拍樹爾的背,就像以前他曾做過的那樣。
“那你的心呢?”樹爾從他的懷裡直起身子,“你的……兒子。”
“……”金步日避開樹爾的眼睛,“我會沒事的,對不對?是的,我會沒事的。”
“是啊,我都忘了,你是個帝王,不會也不應該被挫折擊倒,是我忘記了。”樹爾咬着下脣笑的艱難,“我這次回來,是來請求你,讓皇后,結束吧。”
金步日依然微笑着,伸手輕輕拭去樹爾眼角的淚水:“好的。謝謝你願意回來,親手結束它。”
“我們倆都太倒黴了,對不對?怎麼都遇見的是這麼個愛情第二的笨蛋呢?”樹爾眼在哭嘴在笑,滑稽的痛楚。
“楊樹爾,別老是裝得那麼硬了,你自己知道,你不是那麼堅強。”金步日邊說邊走出了書房,沒有或者說是沒能敢再回頭看一眼。
“是啊,金步日,你也別總裝作不在乎了,你自己清楚,你有多敏感。”樹爾喃喃的說着,走到書房的窗前,窗外星空閃爍,彷彿一派熱鬧場景。
“星星啊,你們喜歡這個結局嗎?”樹爾倚在窗臺上,手託着自己微熱的額頭,“不怎麼樣,是不是?我也這麼覺得,真是夠乏味的……”
“的確是挺沒意思的。”路瑕撇撇嘴,仰頭喝了一大口水,“但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結局不是?”
“你要是能悠着點喝我們這僅剩的四袋水其中最大的一袋的話,我想我們應該可以不用在這沙漠裡上演更爲無趣而可悲的結局。”樹爾狠狠地咬着牙對路瑕說。
“呵呵,我一時忘記了嘛。下不爲例,下不爲例!絕對!”
前面的三個人都沒有理睬他的保證,繼續着前行,身下的駱駝似乎也不以爲然,發出了幾聲哼哼。
“駝兄,你也不相信我嗎?”路瑕拍拍駱駝的頭,“這可不好……”
沙漠的夕陽下,四人四駝向着太陽隱去的方向走去。
上元三年,胤夔開戰。同年秋,胤素敏瑞雅正德皇后薨,胤君喪祭三月,舉國不忌婚娶喜誕。
一個故事結束了,主角還活着,還忙着奔向另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有這麼一個奇怪的表演班子,他們從不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總是演過幾場後便又趕向下一處,琴師碧娘,一人一把琉璃琵琶,將金石之聲奏到極致,是歌姬也是舞娘的阿木,舞姿妖嬈聲樂襲人。兩人的表演從不重複,或許她們從來都是即興的。
有人說,這碧娘就是當年從喜宴上與人私逃的碧歌娘子,大約是被情郎所棄,只得寄身風塵,以求溫飽,真是紅顏心酸事啊!
又有人說,碧娘當年是和夫君平頤君一起出走,這平頤君生得面目清秀姣好不輸女子,說不定便是那舞姬阿木也不定。
……
“嗯,這流言裡似乎似乎沒有我啊。”路瑕專心打磨着手中的一顆琉璃球,邊煞有其事的說道。
“那路大哥覺得應該是怎樣呢?”平頤君一副小廝打扮,正仔細檢查着懷裡的琉璃琵琶。
“嗯,或許說你家碧歌是與我私奔的?”路瑕自討沒趣的話換來樹爾的一記白眼。
碧歌推門進來,牽着她和頤君的女兒小悅,小傢伙已經一歲半了,胖嘟嘟小肉球一般,奶聲奶氣的叫:“路叔!”
“乖,小悅來!瞧路叔給你做了個什麼?”
“球球!‘牛泥’球球!”小悅撲到路瑕懷裡,搶過他手裡的琉璃球,笑嘻嘻的在路瑕臉頰上印上溼漉漉的一個吻。
“哈哈,路瑕你真是無藥可救了!”樹爾和路瑕的相處方式一直就是這樣,這麼久了,平頤君和碧歌也早已習慣。
他們四人有些奇怪的組合已經邊賣藝邊走了兩年時間。樹爾有時閒下來想,這種感覺多奇怪啊,他們就像是成爲了一家人。這‘家’裡的成員都是些想法簡單的傢伙,碧歌的生命裡只有琵琶和他們三人,當然還得加上她的小悅;頤君則只有碧歌和碧歌的一切;路瑕的一切就是他擁有的一切。而樹爾自己,她有的是她的音樂她的夢和他們還有那個結局。
在樹爾的行囊裡,壓在衣物和盤纏下,靜靜躺着一塊血色的玉牌,它曾經在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間摩挲而淡了紋路,如今的它被樹爾深深掩藏,不願時常記起,它躺在黑暗裡,安靜地漸漸冰涼。
“姐姐,明日要去赴約嗎?”碧歌問抱着小悅在院子裡瞎晃的樹爾。
“什麼約?”樹爾停下步子,回身問。
“本地官員的團拜會,請咱們去助興。”
“哦,酬勞不錯的話,就去吧。賺了錢正好給咱們小悅壓歲啊,對不對啊,小悅?”樹爾低頭問懷裡的小傢伙。
“對,給小悅‘丫醉’!”
“呵呵,沒錯,‘丫醉’!”
“楊樹爾,帶小悅進來,吃飯了!”路瑕在門廳處叫喚道。
“知道啦!”
與此同時,在樹爾他們所在的平江城的府衙大院裡,平江郡守正在吩咐手下:“記得一定要把安緒先生請來,就說明日本府請了‘流火’前來助興,這樣安緒先生應該會願意現身。清楚了嗎?”
“是,大人。”
看着手下人領命出去了,郡守大人走回內堂,郡守夫人迎上來:“老爺,爲什麼一定要請那個安緒先生呢?”
“女人家懂什麼?這安緒先生就是當年的‘龍策’安雲大師的獨子,繼承了他一身絕學,若是我能請得他出山,爲殿下出謀劃策,咱們就不愁復興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