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笑林苑,金步日全然沒有理會落在後面的樹爾,自顧自的走得飛快,像是急着回去一般。“怎麼?不會是我剛纔又出什麼錯了吧?”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樹爾納悶的嘟囔着。
“少爺,少夫人落下不少步子了。”張勝求輕聲對金步日說道。
“……”停下腳步,金步日回頭看樹爾,只見她走得急促,眉頭不時緊蹙——之前脫力後全身肌肉一直痠痛,越使勁越是疼得邁不開步子。
“去扶着夫人吧。”金步日的話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樹爾見前面人停下來,愈發加快腳步想趕上來,就要走到金步日身前時,腳踝一晃,身子不穩地向前一送,眼見就要撲倒,卻是反應及時地向前一步,止住了去勢。直起身來,心有餘悸的呼一口氣:“幸好反應快,我可還抱着酒罈子呢!”說完,不忘衝金步日一笑,卻沒注意到隱在夜色裡“撲了空”的那隻手。
張勝求接過樹爾懷裡抱着的酒罈,放在一邊了過來攙樹爾。
“別把酒放下啊,他不是說這酒好嗎?我還行,您就辛苦點抱着酒罈子吧。”
“死撐什麼!摔傷了你可就真不能出來了。”金步日上前一步扶住樹爾,“張總管,把酒拿上吧。”
“金步日,我能這麼叫你嗎?”坐在馬車上,樹爾突然出聲問。
“……”金步日沒有迴應。
“那妾身明白了,是妾身僭越了。”樹爾淺笑着,又回覆了之前的說話方式。
下了馬車,就在即將走進太子府大門的時候——
“你想叫什麼都隨你。”
金步日的回答讓樹爾猛地擡頭,一臉不可置信,看到金步日頭也不回的樣子,臉上揚起笑意:“金步日,今天這酒分我一半吧?怎麼說我也彈了兩首曲子給你聽了哦!”
“自便。”
樹爾笑意盈盈的衝着已經快走到轉彎處的背影大聲喊:“今天謝謝你啦!”仔細聞聞懷裡的酒罈,還是有絲酒香從封泥裡透出來。
這一年秋,胤帝詔告天下,胤太子妃楊樹爾乃楚先王所收義女,封號漢韻。
“砰——!”
“一幫廢物,怎麼會被金碩老兒搶了先機!”比女子還要妖豔幾分的青年一臉怒氣的指着堂下垂首不語的手下人,大聲呵責。
“回將軍的話,屬下們已經是用最快速度向各處發放消息,卻不想胤國皇帝一早就向各地省府送去了密令,未等我們消息傳到,皇榜就已經貼出來了。”
“金步日,你是運氣好!我就不信你會一直這麼走運!”妖孽男狠狠握拳。
“將軍,韓王召您入宮回話。”
“這麼沒耐性,果然成不了氣候!”這將軍對韓王似乎不甚看重,慢條斯理地吩咐好手下人後纔不急不忙的入宮去了。
怒京城裡,又是一日新至。太子府內庭西偏院裡,樹爾對鏡調動着頭上的瑪瑙發環:“銀荷啊,去尋兩把精緻些的酒壺來吧。”
仔細的將酒分作兩份,樹爾端着金步日那一壺,往隔着水閣的東院給他送去。
“殿下,太子在書房呢。”侍女告訴樹爾,樹爾發現這又是換了一個了。
“還真是貪新厭舊呢。”嘀咕者網書房去,卻看見金步日靜靜站在院子裡出神。
“太子殿下好閒情啊。”樹爾走近了,打開酒壺的蓋子,“聞聞看,還真的是很香呢。”
金步日轉過身,看着面前的女人,良久:“你不是楚國人,對吧?”
“誒?”樹爾一愣。
“你不會想念家人嗎?最少也有近三年沒見了吧?”金步日今天怪得離譜。
“家人啊……”樹爾也陷入了不明朗的情緒,“應該不想吧,她們,一直都待在心裡腦裡,不會走的,不用去想念。”
“原來,你是連自己也騙過去。”男子若有所得的笑,平日裡讓人仰視的輝光像是掩在朦朧的霧氣裡,樹爾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開始不一樣了,卻又茫然不知所在。
“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身爲親子的我卻一點也沒有想念傷懷的意思。”接過酒壺,一仰脖去了大半,“‘秀端皇后’?呵呵呵呵,對你的兒子來說,你也就只是這四個字了……”拎着酒壺,金步日轉身離去。
“皇后的忌日?那不就是他的生日?”樹爾突然想到。
從皇陵祭母回來的金步日覺得今日府裡不太正常,除了門廳裡沒有侍衛站守外,前院裡也沒有侍女在飼魚育花,就連平日裡總是喧鬧的校場裡也沒有樹爾等人的影子。
滿心疑惑的金步日正想穿過水閣去樹爾所在的西廂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卻見到了他從沒想到過的場景:水閣上掛滿了各色的彩燈,幾乎府裡所有的僕婢都在這了,每個人手裡都託着一盞燈,還有——禮物,雖然這禮物可都沒花錢——這是策劃一切的太子妃要求的,像是銀荷繡的雙面壽字錦帕、香家姐妹親手做的麻辣壽麪、膳房裡師傅一人做一個而成的壽桃、侍衛們一起去獵場裡打來的野味,嬤嬤們細細或燒或烤或蒸成了菜餚,當然,不能缺了樹爾的。
水閣頂層的窗戶被推開,那個人站在窗前揮手:“喂——看好了!這是我的壽禮!”
秋夜裡的風瑟瑟素素,水閣上的人揮着手,漂碧的袖飄進風裡,也捲進那裡癡癡看着的人猝然被暖意包裹的心裡。
“呼啦啦——”什麼東西被放下。
一幅巨大的萬壽圖從水閣上垂了下來,米色的絹上密密疊疊的壽字各不相同,卻都是寫字人真摯的心意。
直直看着這幅大得有點誇張的萬壽圖,金步日卻只覺得想就這麼一直站着,不再說話,不再動,不再想。
“嘿!”樹爾不知什麼時候從水閣上下來了,站在愣愣的壽星面前:“生辰是很重要的一天,不因爲別的,只因爲從那一天起,世上就有了你,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你。所以,生辰快樂。”
看着眼前氣喘吁吁,面色潮紅,髮絲因爲跑動而有些亂了,貼在了臉頰上的女人,金步日不知道爲什麼想發脾氣,她怎麼總是這麼輕易的就能走近他,就像是理所應當一樣。
“喏,早上那一壺喝得不開心,不算數,這一壺是我送給你的,生辰收到的禮物,要開心的消滅它!”
金步日接過酒壺,不去忍幸福的笑容:“你的禮,我很喜歡。”他拉起壺頸上繫着的緞帶,看到上面寫的“這是金步日的壽酒”,又是一笑,回過身卻說:“你知道嗎?你今天做了件蠢事。”說完,金步日拿着酒壺走了。留在原地的樹爾像是明白了又像沒有。
“愛上了,你就走不了了,明白嗎?”轉過迴廊,金步日對這手中的酒壺低聲道。
坐在窗前輕輕撥弄琴絃,樹爾心不在焉,越來越“反常”的金步日讓她擔心起來,她好像正讓他慢慢走進自己平淡的生活,原本不相干的兩人只有夫妻名分,如今卻漸漸有了一個個共同經歷的故事,也許該說是“事故”,這讓她覺得不安,尤其是今天,金步日那含義不明的一句話。
胸口發悶,樹爾放下琴,趴在窗臺上。這世上有太多地方還沒去過,有太多事還沒有經歷過,自己並不想就這麼留在皇宮,人生都還沒來得及恣意歡樂,怎麼能徒徒費耗在這深宮中!
必須在深陷之前停住!樹爾和金步日在入睡前想到的是同一句話。
銀荷、香家姐妹和張勝求都發現了自家主子的異樣,兩個人都靜靜坐着,不發一言,表情平靜。
“公主,蕭將軍問您今天是否按例去練騎射。”銀荷小心翼翼的上前問。
“哦,我換身衣服就去。”樹爾忙不迭的逃離了這個尷尬的場面。
接下來幾天,這兩人便這麼你躲我,我避你的,像是在玩着無聊的遊戲。
這一年的冬季,太子金步日向皇帝自請下到各地州府歷練,也是爲了增長見識,在太傅等臣工的支持下,金步日只帶着蕭未歡離開了怒京。
在臨走之前——
“我也想去!”樹爾向金步日抱怨。
“女人家到處走做什麼。”金步日不看他,只顧盯着手中的血色玉牌。
“……”樹爾看着面前高大的“丈夫”,卻覺得沒有力氣和他爭辯關於女人是否應該外出增長見識的問題,現在只想給他一個擁抱,祝他一路順風。被自己這奇怪的念頭嚇到,樹爾趕忙走了。
“生氣了?”金步日擡頭看向那抹急急飄走的鵝黃,輕聲問道,卻不知是在問誰。
金步日已經離開半個月了,樹爾每天都會想起他,這讓她很苦惱,自己好像正一不能遏制的一步步陷進愛情的漩渦。這個人也許是值得愛的,可是愛上他,就等於要愛上他的一切,因爲他擁有的太多了——整個國家,那意味着她得放棄很多很多。對於樹爾來說,愛情不應該成爲放棄一切的理由,她的自尊,她的自由,她嚮往的生活,她夢想的歡樂。想到這,樹爾倒是確定了,她是真的不曾愛上過月,那不是愛情,因爲她願意義無反顧的付出,而沒有對迴應懷着期待。月對於她來說,只是一個滿足了一切幻想的兄長。
“怎麼辦啊?真的喜歡上他了!”樹爾倒在牀上,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怎麼會呢?他那麼色,還是個彆扭腹黑的傢伙。”樹爾怎麼也想不通。
第二天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爬起來。
“公主,您該不是想太子爺想得晚上都沒睡吧?”銀荷邊給樹爾梳頭邊戲問。
“啊?”樹爾一驚。
“對呀,小姐這幾日白天也是魂不守舍的。”香雨端來早膳。
“我說啊,小姐是對太子上了心了。”香音也不甘示弱。
樹爾無力的往桌上一撲:“你們饒了我吧!”
“說起來,太子離京也有陣子了吧?”銀荷停下笑,把膳臺搬到近前。
“他什麼時候回來,不關我的事。”樹爾明顯的底氣不足,“咱們結束這個話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