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不少痛苦,然而最大的痛苦是:想從黑暗奔向動人心魄、又不可理解的光明時,那些無力的掙扎所帶來的痛苦。——謝德林
往常,顏曉晨的月經都很準時,一般前後誤差不會超過三天,但這一次,已經過去十天,仍沒有來。
剛開始,她覺得不可能,她和沈侯每次都有保護措施,肯定是內分泌失調,也許明後天,月經就來了,可是兩個多星期後,它仍遲遲沒有來。顏曉晨開始緊張了,回憶她和沈侯的事,她開始不太確信——除夕夜的那個晚上,他們看完煙花回到家裡,沈侯送她上樓去睡覺,本來只是隔着被子的一個接吻,卻因爲兩人都有點醉意,情難自禁地變成了一場纏綿,雖然最後一瞬前,沈侯抽離了她的身體,但也許並不像他們想的那樣萬無一失?
顏曉晨上網查詢如何確定自己有沒有懷孕,方法倒是很簡單,去藥店買驗孕棒,據說是98%的準確率。
雖然知道該怎麼辦了,但她總是懷着一點僥倖,覺得也許明天早上起牀,就會發現內褲有血痕,拖拖拉拉着沒有立即去買。每天上衛生間時,她都會懷着希望,仔細檢查內褲,可沒有一絲血痕。月經這東西還真是,它來時,各種麻煩,它若真不來了,又各種糾結。
晚上,顏曉晨送沈侯出門時,沈侯看顏媽媽在浴室,把她拉到樓道里,糾纏着想親熱一下。顏曉晨裝着心事,有些心不在焉,沈侯嘟囔:“小小,從春節到現在,你對我好冷淡!連抱一下都要偷偷摸摸,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結婚吧!”
沈侯不是第一次提結婚的事了,往常顏曉晨總是不接腔,畢竟他們倆之間還有很多問題要面對:沈侯的爸媽強烈反對,她和媽媽正學着重新相處,她欠了十幾萬債,沈侯的事業仍不明朗…但這次,她心動了。
“結婚…能行嗎?”
沈侯看她鬆了口,一下子來了精神,“怎麼不行?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拿着身份證戶口本,去任意一人的戶籍所在地就能登記結婚。我的戶口在上海,你的在老家,你請一天假,我們去你老家註冊一下就行了。”
顏曉晨有點驚訝,“你都打聽清楚了?”
沈侯拉起她的手,指指她手指上的指環,“你以爲我心血來潮開玩笑嗎?我認真的!你說吧!什麼時候?我隨時都行!”
“你爸媽…”
“拜託!我多大了?婚姻法可沒要求父母同意才能登記結婚,婚姻法上寫得很清楚,男女雙方自願,和父母沒一毛錢關係!”
“可我媽…”
“你這把年紀,在老家的話,孩子都有了,你媽比你更着急你的婚事。放心吧,你媽這麼喜歡我,肯定同意。”
這話顏曉晨倒相信,雖然她媽媽沒有點評過沈侯這段時間的表現,但能看出來,她已經認可了沈侯,顏曉晨咬着嘴脣思索。
沈侯搖着她說:“老婆,咱們把證領了吧!我的試用期已經夠長了,讓我轉正吧!難道你不滿意我,還想再找一個?”
顏曉晨又氣又笑,捶了他一下,“行了,我考慮一下。”
沈侯樂得猛地把她抱起來轉了個圈,她笑着說:“我得進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說:“快點選個日子!”
顏曉晨笑着捶了他一拳,轉身回了家。
因爲沈侯的態度,顏曉晨突然不再害怕月經遲遲沒來的結果。她和他真的是很不一樣的人,她凡事總會先看最壞面,他卻不管發生什麼,都生機勃勃,一往無前。雖然他們都沒有準備這時候要小孩,但顏曉晨想,就算她真的懷了孕,沈侯只會興奮地大叫。至於困難,他肯定會說,能有什麼困難呢?就算有,也全部能克服!
顏曉晨去藥店買了驗孕棒,準備找個合適的時機,悄悄檢測一下。
因爲是租的房子,家裡的櫥櫃抽屜都沒有鎖,媽媽打掃衛生時,有可能打開任何一個抽屜櫃子,顏曉晨不敢把驗孕棒放在家裡,只能裝在包裡,隨身攜帶。
本來打算等晚上回到家再說,可想着包裡的驗孕棒,總覺得心神不寧,前幾天,她一直逃避不敢面對,現在卻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根據說明書,三分鐘就能知道結果,她掙扎了一會兒,決定立即去檢測。
拿起包,走進衛生間,觀察了一下週圍環境,很私密,應該沒有問題。她正看着說明書,準備按照圖例操作,手機突然響了,是程致遠的電話。上班時,他從沒有打過她的手機,就算有事,也是秘書通過公司的辦公電話通知她。顏曉晨有點意外,也有點心虛,“喂?”
“曉晨…”程致遠叫了聲她的名字,就好像變成了啞巴,再不說一個字,只能聽到他沉重急促的呼吸,隔着手機,像是海潮的聲音。
顏曉晨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柔和,“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一些很重要的事。”
“我馬上過來!”
“不用、不用!不是公事…不用那麼着急…算了!你不忙的時候,再說吧!”
“好的。”
程致遠都沒有說再見,就掛了電話。顏曉晨覺得程致遠有點怪,和他以前從容自信的樣子很不一樣,好像被什麼事情深深地困擾着,顯得很猶豫不決,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看看手裡的驗孕棒,實在不好意思在大老闆剛打完電話後,還偷用上班時間幹私事,只能把驗孕棒和說明書都塞回包裡,離開了衛生間。
雖然程致遠說了不着急,但顏曉晨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看看他。沒有坐電梯,走樓梯上去,樓梯拐角處,她匆匆往上走,程致遠端着咖啡、心不在焉地往下走,兩人撞了個正着,他手裡的咖啡濺到了她胳膊上,她燙得“啊”一聲叫,提着的包沒拿穩,掉到了地上,包裡的東西掉了出來,一盒驗孕棒竟然撒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燙着了嗎?”程致遠忙道歉。
“就幾滴,沒事!”顏曉晨趕緊蹲下撿東西,想趕在他發現前,消滅一切罪證。
可是當時她怕一次檢測不成功,或者一次結果不準確,保險起見最好能多測幾次,特意買了一大盒,十六根!
程致遠剛開始應該完全沒意識到地上的棒狀物是什麼東西,立即蹲下身,也幫她撿,一連撿了幾根後,又撿起了外包裝盒,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撿什麼,他石化了,滿臉震驚,定定地看着手裡的東西。
顏曉晨窘得簡直想找個地洞把自己活埋了,她把東西胡亂塞進包裡,又趕忙伸出手去拿他手裡的東西。程致遠卻壓根兒沒留意她的動作,依舊震驚地看着自己手裡的東西。
顏曉晨想找塊豆腐撞死自己,都不敢看他,蚊子哼哼般地說:“那些…是我的…謝謝!”
程致遠終於反應了過來,把東西還給她。她立即用力把它們全塞進包裡,轉身就跑,“我去工作了!”
咚咚咚跑下樓,躲回自己的辦公桌前,她長吐口氣,恨恨地敲自己的頭,顏曉晨,你是個豬頭!二百五!二百五豬頭白癡!
她懊惱鬱悶了一會兒,又擔心起來他會不會告訴沈侯或她媽媽,按理說程致遠不是那樣多嘴的人,可人對自己在意的事總是格外緊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難道要她現在再去找他,請他幫她保密嗎?
顏曉晨一想到要再面對程致遠,立即覺得自己腦門上刻着兩個字“丟臉”,實在沒有勇氣去找他。
糾結了一會兒,她決定還是給他發條微信算了,不用面對面,能好一點。正在給他寫信息,沒想到竟然先收到了他的消息。
“你懷孕了嗎?”
顏曉晨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給他回覆:“今天早上剛買的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檢查。”
“有多大的可能性?”
這位大哥雖然在商場上英明神武,但看來對這事也是完全沒經驗,“我不知道,檢測完就知道結果了。”
“這事先不要告訴沈侯和你媽媽。”
呃…程致遠搶了她的臺詞吧?顏曉晨暈了一會兒,正在敲字回覆他,他的新消息又到了,“我們先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辦。”
顏曉晨徹底暈了,他是不是很不高興?難道是因爲她有可能休產假,會影響到工作?身爲她的僱主和債主,他不高興是不是也挺正常?可不高興到失常,正常嗎?
顏曉晨茫然了一會兒,發了他一個字:“好!”
程致遠發微信來安慰她:“結果還沒出來,也許是我們瞎緊張了。”
顏曉晨覺得明明是他在瞎緊張,她本來已經不緊張了,又被他搞得很緊張了,“有可能,也許只是內分泌紊亂。”
“我剛在網上查了,驗孕棒隨時都可以檢查。”
顏曉晨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位大哥了,“嗯,我知道。”
“現在就檢查,你來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捧着頭,瞠目結舌地盯着手機屏幕,程致遠怎麼了?他在開玩笑吧?
正在發呆,突然覺得周圍安靜了很多,她迷惑地擡起頭,對面的同事衝着她指門口,她回過頭,看到程致遠站在門口。
他竟然是認真的!顏曉晨覺得全身的血往頭頂衝,噌一下站起來,衝到了門外,壓着聲音問:“你怎麼了?”
程致遠也壓着聲音說:“你沒帶…”
“沒帶什麼?”顏曉晨完全不明白。
程致遠看說不清楚,直接走到她辦公桌旁,在所有同事的詭異目光中,他拿起她的包,走到她身旁,“去我的辦公室。”
當着所有同事的面,她不能不尊重她的老闆,只能跟着他,上了樓。四樓是他和另外三個合夥人的辦公區,沒有會議的時候,只有他們的秘書在外面辦公,顯得很空曠安靜。
顏曉晨來過很多次會議室,卻是第一次進程致遠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很大,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帶浴室,擺着鮮花和盆景,佈置得像五星級賓館的衛生間。
程致遠說:“你隨便,要是想喝水,這裡有。”他把一大杯水放在顏曉晨面前。
看來他的網上研究做得很到位,顏曉晨無語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怎麼了?就算要緊張,也該是我和沈侯緊張吧!”
“你就當我多管閒事,難道你不想知道結果嗎?”
如果換成第二個人,顏曉晨肯定直接把水潑到他臉上,說一句“少管閒事”,轉身離去。可他是程致遠,她的僱主,她的債主,她的好朋友,她曾無數次決定要好好報答的人,雖然眼前的情形很是怪異,她也只能拿起包,進了衛生間。
按照說明書,在裡面折騰了半天,十幾分鍾後,顏曉晨洗乾淨手,慢吞吞地走出了衛生間。
程致遠立即站了起來,緊張地看着她。
她微笑着說:“我懷孕了。”
程致遠的眼神非常奇怪,茫然無措,焦急悲傷,他掩飾地朝顏曉晨笑了笑,慢慢地坐在了沙發上,喃喃說:“懷孕了嗎?”
顏曉晨坐到他對面,關切地問:“你究竟怎麼了?”
“沒什麼。”他拿下了眼鏡,擠按着眉心,似乎想要放鬆一點。
“你之前打電話,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
“是嗎?”顏曉晨不相信,他在電話裡明明說了不是工作上的事。
“要不然還能是什麼事呢?”
“我不知道。”
程致遠戴上了眼鏡,微笑着說:“你打算怎麼辦?”
“先告訴沈侯,再和沈侯去登記結婚。”
程致遠十指交握,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能不能先不要告訴沈侯?”
“爲什麼?”
“就當是我的一個請求,好嗎?時間不會太長,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下…”他又在揉眉頭。
顏曉晨實在不忍心看他這麼犯難,“好!我先不告訴沈侯。”只是推遲告訴沈侯一下,並不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壞事,答應他沒什麼。
“謝謝!”
“你要沒事的話,我下去工作了?”
“好。”
顏曉晨站了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你想說的時候,打我電話,我隨時可以。”
程致遠點了下頭,顏曉晨帶着滿心的疑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雖然答應了程致遠要保密,但心裡藏着一個秘密,言行舉止肯定會和平時不太一樣。
坐公車時,顏曉晨會下意識地保護着腹部,唯恐別人擠壓到那裡。從網上搜了懷孕時的飲食忌口,寒涼的食物都不再吃。以前和沈侯在一起時,兩人高興起來,會像孩子一樣瘋瘋癲癲,現在卻總是小心翼翼。
當沈侯猛地把她抱起來,顏曉晨沒有像以前一樣,一邊驚叫,一邊笑着打他,她嚇得臉色都變了,疾言厲色地勒令:“放下我!”
沈侯嚇得立即放下她,“小小?你怎麼了?”
顏曉晨的手搭在肚子上,沒有吭聲。
沈侯委屈地說:“我覺得你最近十分奇怪,對我很冷淡。”
“我哪裡對你冷淡了?”顏曉晨卻覺得更依賴他了,以前他只是她的愛人,現在他還是她肚子裡小寶寶的爸爸。
“今天你不許我抱你,昨天晚上你推開了我,反正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是不是沒有以前那麼喜歡我了?”
聽着沈侯故作委屈的控訴,顏曉晨哭笑不得,昨天晚上是他趁着顏媽媽沖澡時,和她膩歪,一下子把她推倒在牀上,她怕他不知輕重,壓到她的肚子,只能用力推開他,讓他別胡鬧。
“我比以前更喜歡你。我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以後就知道了!”
顏曉晨捂着肚子想,肯定要不一樣了吧?
沈侯問:“我們什麼時候去結婚?我已經試探過你媽媽的意思了,她說你都這麼大人了,她不管,隨便你,意思就是贊同了。”
“等我想好了日子,就告訴你。”
沈侯鬱悶,捧着顏曉晨的臉說:“你快點好不好?爲什麼我那麼想娶你,你卻一點不着急嫁給我?我都快要覺得你並不愛我了!”
“好,好!我快點!”不僅他着急,她也着急啊!等到肚子大起來再去結婚,總是有點尷尬吧?
顏曉晨打電話問程致遠,可不可以告訴沈侯了,程致遠求她再給他兩三天時間。程致遠都用了“求”字,她實在沒辦法拒絕,只能同意再等幾天。
沈侯對她猶豫的態度越來越不滿意,剛開始是又哄又求,又耍無賴又裝可憐,這兩天卻突然沉默了,甚至不再和她親暱,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中滿是審視探究,似乎想穿透她的身體看清楚她的內心。
顏曉晨不怕沈侯的囂張跋扈,卻有點畏懼他的冷靜疏離。沈侯肯定是察覺了她有事瞞着他,卻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被傷害到了。
顏曉晨去找程致遠,打算和他好好談一下,他必須給她一個明確的原因解釋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否則她就要告訴沈侯一切了。
程致遠不在辦公室,他的秘書辛俐和顏曉晨算是老熟人。以前她還在學校時,每週來練習面試,都是她招呼。進入公司後,雖然她們都沒提過去的事,裝作只是剛認識的同事,但在很多細微處,顏曉晨能感受到辛俐對她很照顧,她也很感謝她。
周圍沒有其他同事在,辛俐隨便了幾分,對顏曉晨笑說:“老闆剛走,臨走前說,他今天下午要處理一點私事,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他。你要找他,直接打他的私人電話。”
“不用了,我找他的事也不算很着急。”
辛俐開玩笑地說:“只要是你的事,對老闆來說,都是急事,他一定很開心接到你的電話。”
顏曉晨一下子臉紅了,忙說:“你肯定誤會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辛俐平時很穩重謹慎,沒想到一時大意的一個玩笑竟然好像觸及了老闆的,她緊張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看老闆,以爲…對不起!對不起!你就當我剛纔在說胡話,千萬別放在心上。”她正在整理文件,一緊張,一頁紙掉了下來,“沒事,沒事!”顏曉晨幫她撿起,是程致遠的日程表,無意間視線一掃,一個名字帶着一行字躍入了她的眼睛:星期五,2PM,侯月珍,金悅咖啡店。
星期五不就是今天嗎?顏曉晨不動聲色地說:“你忙吧!我走了。”
進了電梯,顏曉晨滿腦子問號,程致遠和沈侯的媽媽見面?程致遠還對秘書說處理私事,吩咐她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他?
顏曉晨心不在焉地回到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卻完全沒有辦法靜下心工作。程致遠爲什麼要見沈侯的媽媽?他這段日子那麼古怪是不是也和沈侯的媽媽有關係?難道是因爲她,沈侯的媽媽威脅了程致遠什麼?
想到這裡,顏曉晨再也坐不住了,她拿起包,決定要去看看。
打車趕到金悅咖啡店,環境很好,可已經在市郊,不得不說他們約的這個地方真清靜私密,不管是程致遠,還是沈侯的媽媽挑的這裡,都說明他們不想引人注意。
顏曉晨點了杯咖啡,裝模作樣地喝了幾口,裝作找衛生間,開始在裡面邊走邊找。
在最角落的位置裡,她看到了程致遠和沈侯的媽媽。藝術隔牆和茂密的綠色盆栽完全遮蔽住了外面人的視線,如果不是她刻意尋找,肯定不會留意到。
顏曉晨走回去,端起咖啡,對侍者說想換一個位置。上班時間,這裡又不是繁華地段,店裡的大半位置都空着,侍者懶洋洋地說:“可以,只要沒人,隨便坐。”
顏曉晨悄悄坐到了程致遠他們隔壁的位置,雖然看不到他們,但只要凝神傾聽,就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
沈侯媽媽的聲音:“你到底想怎麼樣?”
程致遠:“我想知道你反對沈侯和曉晨在一起的真實原因。”
“我說了,門不當戶不對,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很充分!但充分到步步緊逼,不惜毀掉自己兒子的事業也要拆散他們,就不太正常了。您不是無知婦孺,白手起家建起了一個服裝商業王國,您如果不想他們走到一起,應該有很多種方法拆散他們,現在的手段卻太激烈,也太着急了。”
沈媽媽笑起來:“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倒是程先生,你爲什麼這麼關心你的一個普通員工的私事呢?我拆散了他們,不是正好方便了你嗎?”
程致遠沒被沈媽媽的話惹怒,平靜地說:“我覺得你行事不太正常,也是想幫曉晨找到一個辦法能讓你們同意,我想多瞭解你們一點,就拜託了一個朋友幫我調查一下你們。”
沈媽媽的聲音一下子繃緊了,憤怒地質問:“你、你…竟然敢調查我們?”
程致遠沒有吭聲,表明我就是敢了!
沈媽媽色厲內荏地追問:“你查到了什麼?”
“曉晨和沈侯是同一屆的高考生。”
說到這裡,程致遠就沒有再說了,沈侯的媽媽也沒有再問,他們之間很默契,似乎已經都知道後面的所有內容,可是顏曉晨不知道!
她焦急地想知道,但又隱隱地恐懼,“曉晨和沈侯是同一屆的高考生”,很平常的話,他們是同一個大學、同一屆的同學,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屆高考呢?
顏曉晨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想到了什麼,但是她的大腦拒絕去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聽了,現在趕緊逃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還來得及!
但是她動不了,她緊緊地抓着咖啡杯,身子在輕輕地顫。
長久的沉默後,沈媽媽問:“你想怎麼樣?”她好像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聲音中再沒有趾高氣揚的鬥志,而是對命運的軟弱無力。
“不要再反對曉晨和沈侯在一起了。”
“你說什麼?”沈媽媽的聲音又尖又細。
“我說不要再反對他們了,讓他們幸福地在一起,給他們祝福。”
“你…你瘋了嗎?沈侯怎麼能和顏曉晨在一起?雖然完全不是沈侯的錯,但是…”沈媽媽的聲音哽咽了,應該是再也忍不住,哭泣了起來。
堅強的人都很自制,很少顯露情緒,可一旦情緒失控,會比常人更強烈,沈媽媽嗚咽着說:“沈侯從小到大,一直學習挺好,我們都對他期望很高!高三時卻突然迷上打遊戲,高考沒有我們預期的好,我太好強了…我自己沒有讀好書,被沈侯的爺爺奶奶唸叨了半輩子,我不想我的兒子再被他們唸叨,就花了些錢,請教育局的朋友幫忙想想辦法。沈侯上了理想的大學,顏曉晨卻被擠掉了。他們說絕不會有麻煩,他們查看過檔案,那家人無權無勢,爸爸是小木匠,媽媽在理髮店打工,那樣的家庭能有個大學上就會知足了,肯定鬧不出什麼事!但是,誰都沒想到顏曉晨的爸爸那麼認死理,每天守在教育局的門口,要討個說法。我們想盡了辦法趕他走,明明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只知道逆來順受,連想找個藉口把他抓起來都找不到,可又比石頭還倔強,一直守在門口,不停地說,不停地求人。時間長了,他們怕引起媒體關注,我也不想鬧出什麼事,只能又花了一大筆錢,找朋友想辦法,終於讓顏曉晨也如常進入大學。本來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已經全解決了…可是,她爸爸竟然因爲太高興,趕着想回家,沒等紅燈就過馬路…被車撞死了…”
沈媽媽嗚嗚咽咽地哭着,顏曉晨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能空茫地看着虛空。原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
沈媽媽用紙巾捂着眼睛,對程致遠說:“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就報應在我和他爸爸身上好了!沈侯…沈侯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應該被捲進來!你和顏曉晨家走得很近,應該清楚,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和她媽媽都沒有原諒那個撞死了她爸爸的司機。我是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們,換成我,如果有人傷害到沈侯或沈侯他爸,我也絕不會原諒,我會寧願和他們同歸於盡,也不要他們日子好過!顏曉晨和她媽媽根本不可能原諒我們!顏曉晨再和沈侯繼續下去,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兩個孩子會痛不欲生!我已經對不起他們家了,我不能再讓孩子受罪,我寧可做惡人,寧可毀掉沈侯的事業,讓沈侯恨我,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程致遠說:“我都明白,但已經晚了!我們可以把這個秘密永遠塵封,把曉晨和沈侯送出國,再過十年,知道當年內情的人都會退休離開。曉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要操心,也不會想到去追查過去,只要永遠不要讓曉晨知道,就不會有事…”
“我已經知道了!”顏曉晨站在他們身後,輕聲說。
沈媽媽和程致遠如聞驚雷,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沈媽媽完全沒有了女強人的冷酷強勢,眼淚嘩嘩落下,泣不成聲,她雙手伸向顏曉晨,像是要祈求,“對、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你已經說了,我們絕不會原諒你!”顏曉晨說完,轉身就跑。
程致遠立即追了出來,“曉晨、曉晨…”
街道邊,一輛公車正要出站,顏曉晨沒管它是開往哪裡的,直接衝了上去,公車門合攏,開出了站。
程致遠無奈地站在路邊,看着公車遠去。
這公車是開往更郊區的地方,車上沒幾個人,顏曉晨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不在乎公車會開到哪裡去,因爲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沈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媽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自己。她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不用面對這些事的地方。
她的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看着車窗外的景物一個個退後,如果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事也能像車窗外的景物一樣,當人生前進的時候,飛速退後、消失不見,那該多好。可是,人生不像列車,我們的前進永遠揹負着過去。公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上上下下。
有人指着窗外,大聲對司機說:“師傅,那車是不是有事?一直跟着我們。”
程致遠的黑色奔馳豪華車一直跟在公交車旁,車道上,別的車都開得飛快,只有它,壓着速度,和公交車一起慢悠悠地往前晃,公車停,它也停,公車開,它也開。
司機師傅笑着說:“我這輛破公交車,有什麼好跟的?肯定是跟着車裡的人唄!”
“誰啊?誰啊?”大家都來了興致。
司機師傅說:“反正不是我這個老頭子!”
大家的目光瞄來瞄去,瞄到了顏曉晨身上,一邊偷偷瞅她,一邊自顧自地議論着。
“小兩口吵架唄!”
“奔馳車裡的人也很奇怪,光跟着,都不知道上車來哄哄…”
他們的話都傳進了顏曉晨的耳朵裡,她也看到了程致遠的車,可是,她的大腦就像電腦當機了,不再處理接收到的話語和畫面。
公車開過一站又一站,一直沒到終點站,顏曉晨希望它能永遠開下去,這樣她的人生就可以停留在這一刻,不必思考過去,不必面對未來。她只需坐在車上,看着風景,讓大腦停滯。
可是,每一輛車都有終點站。
車停穩後,所有人陸陸續續下了車,卻都沒走遠,好奇地看着。
司機師傅叫:“小姑娘,到終點站了,下車了!”
顏曉晨不肯動,司機師傅也沒着急催,看向了停在不遠處的黑色奔馳車。
程致遠下車走過來,上了公車。他坐在顏曉晨側前方的座位上,“不想下車嗎?”
顏曉晨不說話。
“下車吧,司機師傅也要換班休息。”
“你不餓嗎?我請你吃好吃的。”
不管他說什麼,顏曉晨都額頭抵在車窗上,盯着車窗外,堅決不說話,似乎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屏障,對抗已經發生的一切。
程致遠說:“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車,我去把這輛車買下來,好不好?你要想坐就一直坐着好了。”他說完,起身向司機走去,竟然真打聽如何能買下這輛車。
“神經病,我又不是喜歡這輛車!”顏曉晨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
程致遠好脾氣地說:“你是喜歡坐公車嗎?我們可以繼續去坐公車。”顏曉晨沒理他,走下了公車,腳踩在地上的一刻,她知道,這世界不會因爲她想逃避而停止轉動,她必須要面對她千瘡百孔的人生。
“回去嗎?車停在那邊。”程致遠站在她身後問。
顏曉晨沒理他,在站臺上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遲緩的大腦終於想出來了她該做什麼。
這是終點站,也是起點站,她可以怎麼坐車來的,就怎麼坐車回去。如果人生也可以走回頭路,她會寧願去上那個三流大學,絕不哭鬧着埋怨父母沒本事,她會寧願從沒有和沈侯開始…但人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一切發生了的事都不可逆轉。
顏曉晨上了回市裡的公車,程致遠也隨着她上了公車,隔着一條窄窄的走道,坐在了和她一排的位置上。
在城市的霓虹閃爍中,公車走走停停。
天色已黑,公車裡只他們兩個人,司機開着這麼大的車,只載了兩個人,真是有點浪費。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生的旅途有點像公車的線路,明明知道不對不好,卻依舊要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
顏曉晨的手機響了,她沒有接,歌聲在公車內歡快深情地吟唱着。手機鈴聲是沈侯上個星期剛下載的歌《嫁給我你會幸福》,都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神曲。
…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
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我會加倍呵護你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做我的天使和我的大寶貝
每天幸福地在我懷裡睡
…
第一次聽到時,顏曉晨笑得肚子疼,沈侯這傢伙怎麼能這麼自戀?她覺得這個手機鈴聲太丟人了,想要換掉,沈侯不允許,振振有詞地說:“不管任何人給你打電話,都是替我向你求婚,你什麼時候和我登記了,才能換掉!”真被他說中了,每一次手機響起,聽到這首歌,顏曉晨就會想起他各種“逼婚”的無賴小手段,忍不住笑。
可是,現在聽着這首歌,所有的歡笑都成了痛苦,顏曉晨難受得心都在顫,眼淚一下衝進了眼眶,她飛快地掏出手機,想盡快結束這首歌,卻看到來電顯示是“沈侯”。
她淚眼矇矓地盯着他的名字,大學四年,這個名字曾是她的陽光,給她勇氣,讓她歡笑。誰能想到陽光的背後竟然是地獄般的黑暗?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被命運殘酷地嘲弄。
淚珠無聲滑落的剎那,第一次,顏曉晨按了“拒絕接聽”。
沒一會兒,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嫁給我你會幸福的,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她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再次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她立即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鈴聲再響起,她關閉了鈴聲。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鈴聲沒有再響起,可握在掌心的手機一直在振動。一遍又一遍,雖然沒有聲音,但每一次振動都那麼清晰,就好像有無數細密的針從她的掌心進入了她的血液,刺入她的心口,五臟六腑都在疼痛。
顏曉晨曾那麼篤定,她一定會嫁給他,如同篤定太陽是從東邊升起,可是,太陽依舊會從東邊升起,她卻絕不可能嫁給他了。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落在手機上,將手機屏幕上的“沈侯”兩字打溼。顏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咬着牙,用力地摁着手機的關機鍵,把手機關了。
終於,“沈侯”兩個字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但是,面對着漆黑的手機屏幕,她沒有如釋重負,反倒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撐,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軟綿綿地趴在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過了一會兒,程致遠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遲疑了一瞬,才接了電話。
“對,曉晨和我在一起…是,她沒在辦公室,臨時工作上有點事,我叫她來幫一下忙…對,我們還在外面…她的手機大概沒電了…你要和她說話?你等一下…”
程致遠捂着手機,對顏曉晨說:“沈侯的電話,你要接嗎?”
顏曉晨的頭埋在雙臂間,冷冷地說:“你都有權利替我決定我的人生了,難道一個電話還決定不了嗎?”
程致遠對沈侯說:“她這會兒正在談事情,不方便接電話,晚點讓她打給你…好…好…再見!”
程致遠掛了電話,坐到顏曉晨的前排,對她說:“我知道你和你媽媽是最應該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我擅自替你們做決定是我不對,對不起!”
顏曉晨聲音喑啞地說:“對不起如果有用,警察就該失業了。”
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的確沒有用,也許對不起唯一的作用就是讓說的人能好過一點。”
顏曉晨一直不理程致遠,程致遠也不多話打擾她,卻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居民樓小區。
隔着老遠,顏曉晨就看到了沈侯,他抽着煙,在樓下徘徊,顯然是在等她。他腳邊有很多菸蒂,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連她和程致遠走了過來,都沒察覺。
顏曉晨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告訴自己,他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這個時候,就算不恨他,也應該漠視他。但是,她竟然很擔心他,想的是他爲什麼會吸菸?沈侯從不主動吸菸,只偶爾朋友聚會時,抽一兩支,與其說是抽菸,不如說抽的是氛圍。
一定有什麼事讓他很難受,難怪昨天她就聞到他身上滿是煙味。
顏曉晨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脣,提醒自己:顏曉晨,他在爲什麼痛苦,還和你有關嗎?你應該憎惡他、無視他!
顏曉晨低下頭,向着樓門走去。
沈侯看見了她,立即扔掉菸頭,大步向她走過來,似乎想攬她入懷,卻在看到她身後的程致遠時,停住了腳步。他嘴角微揚,帶着一絲嘲諷的笑,“程致遠,你可是一個公司的老闆,小小進公司不久,職位很低,不管什麼事,都輪不到她陪你去辦吧?”不知道是不是抽多了煙,他的嗓子很沙啞低沉,透着悲傷。
沒等程致遠回答,顏曉晨說:“我們爲什麼一起出去,和你無關!”
沈侯沒想到她會幫程致遠說話,愣了一愣,自嘲地笑起來。他拿出手機,點開相片,放在她和程致遠眼前,“這是我媽前天發給我的,你們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兩張照片,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拍攝,就在顏曉晨家附近的那條河邊,時間是寒冬,因爲照片裡的程致遠穿着大衣,顏曉晨穿着羽絨服。一張是程致遠抱着顏曉晨,她伏在他肩頭,一張是程致遠擁着顏曉晨,她仰着頭,在衝他笑,兩張照片是從側面偷拍的,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卻又看不全。
顏曉晨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媽媽欠了高利貸十六萬的賭債,沈侯回老家幫她去借錢,程致遠來拜年,家裡亂七八糟,她沒好意思請程致遠進去,就和程致遠去外面走走,他們在河邊說話時,突然接到了沈媽媽的電話,沈媽媽的羞辱打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一下子情緒失控。顏曉晨記不清楚第一張照片裡的她是什麼心情了,可第二張照片,她記得很清楚,她其實不是對程致遠笑,而是對絕望想放棄的自己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想許自己一個希望,讓自己有勇氣再次上路!
可是,只看照片,不知道前因後果,也不瞭解他們談話的內容,一定會誤會。當時,跟蹤偷拍他們的人肯定不只拍了這兩張,沈侯的媽媽從頭看到尾,不見得不清楚真相,卻故意只挑了兩張最引人誤會的照片發給了沈侯。難怪從昨天到今天,沈侯突然變得沉默疏離,總用審視探究的目光看她,顏曉晨還以爲是因爲結婚的事讓他受傷了,捨不得再讓他難受,特意今天中午去找程致遠,卻無意撞破了程致遠和沈媽媽的密會。
顏曉晨冷笑着搖搖頭,對程致遠嘲諷地調侃:“你們這些有錢人興趣愛好很相似,都喜歡僱人偷偷摸摸地跟蹤調查。”程致遠僱人調查沈侯的父母,沈侯的父母卻僱了人調查她,還真是臭味相投。
程致遠苦笑,對沈侯說:“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顏曉晨打斷了程致遠的話,“沈侯,我們分手吧!”
沈侯滿面驚愕地盯着她,似乎在確認她是不是認真的。顏曉晨逼着自己直視沈侯,一遍遍告訴自己:他的爸媽害死了你爸爸!
沈侯難以相信顏曉晨眼中的冷漠,喃喃問:“爲什麼?”
顏曉晨冷冷地說:“去問你爸媽!”
“去問我爸媽?”沈侯對她晃了晃手機裡的照片,悲愴地說:“就算你現在要分手,我也曾經是你的男朋友,難道你就沒一個解釋嗎?”
“你想要我解釋什麼?照片是你爸媽發給你的,你想要解釋,去問他們要!”顏曉晨神情漠然,繞過他,徑直走進樓門,按了向上的電梯按鈕。
沈侯追過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抓着她的肩,逼迫她面對他,“根據照片的時間和地點判斷,那是春節前後的事,顏曉晨,你…你怎麼可以這樣?當時,我們…我以爲我們很好!”他神色陰沉、表情痛楚,怎麼都不願相信曾經那麼美好的一切原來只是一個騙局,只有他一個人沉浸其中。
“你的以爲錯了!”顏曉晨用力推他,想掙脫他的鉗制。
沈侯痛苦憤怒地盯着她,雙手越抓越用力,讓顏曉晨覺得他恨不得要把她活活捏成碎末。
顏曉晨緊咬着脣,不管再痛都不願發出一聲,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茫然地看着前方,一瞬間竟然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果兩個人真能一起化成了粉末,也不是不好。
程致遠看她臉色發白,怕他們拉扯中傷到了顏曉晨,衝過來,想分開他們,“沈侯,你冷靜點,你冷靜…”
“你他媽搶了我老婆,你讓我冷靜點?我他媽很冷靜!”沈侯痛苦地吼着,一拳直衝着程致遠的臉去,程致遠正站在顏曉晨旁邊,沒有躲開,嘴角立即見了血,眼鏡也飛了出去。沈侯又是一拳砸到了他胸口,程致遠踉踉蹌蹌後退,靠在了牆上。
沈侯悲憤盈胸,還要再打,顏曉晨忙雙手張開,擋在了程致遠面前,“你要打,連着我一塊兒打吧!”
程致遠忙拽她,想把她護到身後,“曉晨,你別發瘋!沈侯,你千萬別衝動…”顏曉晨卻狠了心,硬是擋在程致遠身前,不管他怎麼拽,都拽不動。
沈侯看他們“你護我、我護你,郎有情、妾有意”的樣子,突然間心灰意冷,慘笑着點點頭,“倒是我成那個卑鄙無恥的小三了!”他狠狠盯了顏曉晨一眼,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衝出了樓門。
顏曉晨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如刀割,淚花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程致遠撿起眼鏡戴上,看她神情悽楚,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事。”
就算照片的事能解釋清楚,可其他的事呢?反正已經註定了要分開,怎麼分開的並不重要!顏曉晨看他半邊臉都有點腫,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對不起!你別怪沈侯,算我頭上吧!”
程致遠突然有些反常,用紙巾印了下嘴角的血,把紙巾揉成一團,狠狠扔進垃圾桶,強硬地說:“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電梯門開了,顏曉晨沉默地走進了電梯,程致遠也跟了進來。
到家時,顏媽媽張望了下他們身後,沒看到沈侯,奇怪地問:“沈侯呢?他說在外面等你,你沒見到他嗎?”
顏曉晨沒吭聲,顏媽媽看到程致遠的狼狽樣子,沒顧上再追問沈侯的去向,拿了酒精、棉球和創可貼,幫程致遠簡單處理一下傷口。
程致遠還能打起精神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卻已經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顏媽媽看他們氣氛古怪,沈侯又不見了,試探地問:“沈侯說你們出去見客戶了,什麼客戶連電話都不能接?沈侯給你打了不少電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程致遠看着顏曉晨,背脊不自禁地繃緊了。顏曉晨沉默地坐着,手緊緊地蜷成了拳頭。
顏媽媽看他們誰都不說話,狐疑地看看程致遠,又看看顏曉晨,最後目光嚴肅地盯着顏曉晨,“曉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顏曉晨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一個還算重要的客戶,談了一點融資的事,不是客戶不讓接電話,是手機正好沒電了。”
猶豫掙扎後,顏曉晨做了和程致遠同樣的選擇——隱瞞真相,她理解了程致遠,對他的怒氣消散了。情和理永遠難分對錯,按理,媽媽比她更有權利知道事實的真相;可按情,她卻捨不得讓媽媽知道。媽媽痛苦掙扎了那麼多年,終於,生活在一點點變好,現在告訴她真相,正在癒合的傷口將被再次撕裂,只會比之前更痛。在情和理中,顏曉晨選擇了情,寧願媽媽永遠不知道,永遠以爲事情已經結束。
顏媽媽知道女兒在騙她,但她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對程致遠立即疏遠了,禮貌地說:“很晚了,不好意思再耽誤您的時間了,您趕快回去休息吧!”程致遠站了起來,擔憂地看着顏曉晨,可當着顏媽媽的面,他什麼都不敢說,只能隱諱地叮囑顏曉晨:“你注意身體,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有你身體重要。”
等程致遠走了,顏媽媽問顏曉晨:“程致遠臉上的傷是沈侯打的嗎?”
顏曉晨眼前都是沈侯悲痛轉身、決然而去的身影,木然地點點頭。
顏媽媽滿臉的不贊同,語重心長地說:“沈侯這孩子很不錯,程致遠當然也不錯,但你已經選擇了沈侯,就不能三心二意。沈侯現在是窮點,但窮不是他的錯,你們倆都年輕,只要好好努力,總會過上好日子,千萬不要學那些愛慕虛榮的女孩子,老想着享受現成的。”
顏曉晨苦笑,媽媽根本不明白,沈侯可不是她以爲的身家清白的窮小子梁山伯,程致遠也不是她以爲的橫刀奪愛的富家公子馬文才。不過,沈侯倒真沒說錯,媽媽是拿他當自家人,拿程致遠當客人,平時看着對沈侯不痛不癢、對程致遠更熱情周到,但一有事,親疏遠近就立即分出來了。顏曉晨想到這裡,心口窒痛,正因爲媽媽把沈侯當成了自己的家人,真心相待,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但會恨沈侯,也會恨自己,現在對沈侯有多好,日後就會有多恨沈侯和自己。
顏媽媽仍不習慣和女兒交流,說了幾句,看顏曉晨一直低着頭,沒什麼反應,就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勸導她了,“反正你記住,莫欺少年窮,程致遠再有錢,都和你沒關係!在外面跑了一天,趕緊去休息,明天給沈侯打個電話,你們兩個晚上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就好了。”
顏曉晨走進臥室,無力地倒在了牀上。
媽媽以爲她和沈侯的問題是小兩口牀頭吵架牀尾和,只需要各退一步,甜言蜜語幾句就能過去,可其實,她和他之間隔着的距離是他們根本不在同一個空間。如果她是黑夜、沈侯就是白晝,如果她是海洋、沈侯就是天空,就算黑夜和白晝日日擦肩而過,海洋和天空日日映照着對方的身影,可誰見過黑夜能握住白晝,誰又見過海洋能擁抱天空?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
想到從今往後,沈侯和她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曾有相逢,卻只能交錯而過後,漸行漸遠,他娶別的女人做新娘,對別的女人好;他不會再和她說話,不會再對她笑;他過得歡樂,她不能分享,他過得痛苦,她也無力幫助;她孤單時,不能再拉他的手;她難受時,不能再依偎在他的胸膛,不管她的生命有多長,他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顏曉晨摸着手上的戒指,想到他竟然會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淚流滿面,卻怕隔着一道門的媽媽聽到,緊緊地咬着脣,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不是沒有得到,而是得到後,再失去。
她不明白這是爲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男生,爲什麼她偏偏喜歡上了沈侯?他又爲什麼偏偏喜歡上了她?爲什麼偏偏就是他們倆?
顏曉晨覺得像是有人在用鏟子挖她的心,把所有的愛、所有的歡笑,所有的勇氣和希望,一點一點都掏了出來,整個人都掏空了。從今往後,未來的每一天都沒有了期待,這具皮囊成了行屍走肉。
原來,痛到極致就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