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大雨延綿不絕。
許久不見天日的早晨,炎涼披着睡袍下樓吃早餐。
餐廳亮着頂燈,一側的玻璃牆面被大雨持續洗刷,花園中的綠植在這盛夏時節的雨水摧殘下提前迎來凋零。
如今的徐家大宅早已按照蔣彧南的喜好重新裝修過一番,炎涼在這個裝飾一新的家裡生活了兩年,卻沒能生出半分熟悉感。而她這兩年間在家用餐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也不能怪這些這兩年間新請的傭人至今還不熟悉她的忌口,炎涼低頭看着這一疊一疊被端上桌的早點,煎餃、蔥油餅、小蔥米粥、蔥花雞蛋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碰,只拿起那杯蜂蜜水喝。
傭人見她表情冷淡,下意識地看了看炎涼對面那張空置着的座椅,自顧自的領會了一番之後,會錯意道:“太太,先生還不知道你已經從新西蘭度假回來了,他昨晚加班,所以才……徹夜不歸……”
炎涼對此卻似乎充耳不聞,放下水杯,拿起另一旁那疊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報紙,一邊隨意翻看一邊問:“我的行李呢?”
“已經幫你收拾好,全部放回更衣間了。”
炎涼點點頭,正欲把報紙放回,目光卻是一怔。
她愣了兩秒之後又把報紙拿回,逐字逐句地看起這則險些被她錯過的娛樂版新聞。
自麗鉑集團成功收購徐氏之後,相關人士在報章雜誌上沉寂了兩年,但不妨礙麗鉑的現任ceo蔣彧南與神秘女子共同出入私人會所這一新聞,一經發出就霸佔了娛樂版頭條。
新聞最末,意味深長的加了一句:“截止記者發稿時止,還未見二人離開會所。”
照片的拍攝時間就在昨晚,雖是夜間,還下着雨,照片拍攝的不算清晰,教人看不太清那女人的容貌,但那綽約身姿也可以令人想象出、這是什麼等級的尤物。
而蔣彧南的樣子,就算化成灰,炎涼也辨認得出。
傭人當即聲音都哆嗦起來:“太太,先生他……”
炎涼依舊什麼也沒說,把報紙放回原處,臉上的表情也還是那副興致缺缺的樣子,可愣是一個沒注意,竟夾了只煎餃塞進嘴裡,蔥香味當即盈滿齒間,炎涼醒過神來,只得勉強嚥下,傭人還站在一旁焦躁地看着那份報紙似想將它拿走,而炎涼這時已經放下了筷子,這就準備起身離開,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語氣有多糟糕:“記住,我不吃蔥的。”
她打算回二樓,可剛調頭朝樓梯走去,耳畔傳來一聲:“蔣先生……早!”
炎涼下意識得頓住腳步。
皮鞋的聲音由遠及近,隨後是椅子被拉開的聲音,炎涼以爲他要坐下來吃早餐,正準備重新提步離開,卻在這時,她的手腕被人一把拉住。
“一起吃早餐。”蔣彧南的聲音就在她背後極盡處響起。
“我飽了。”炎涼頭也不回,只腕間用力,試着掙開。可蔣彧南再稍一用力,她整個人就被他拉坐回了座椅中。
蔣彧南隨後在她一旁落座。
傭人忙備好一套餐具,蔣彧南的頭髮和外套上都有淋雨後的片片溼意,他卻不管不顧,接過碗筷大快朵頤起來。
炎涼也不走了,就坐在那兒看着他吃,冷笑:“昨晚加班加到哪個女人牀上去了,現在胃口這麼好?”
蔣彧南拿筷子的手一頓,就在炎涼以爲他要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地動筷子用餐時,他卻把筷子擱下了。
傭人這回終是按捺不住,猛地欺身過來,端起整疊報紙抱進懷裡,一個勁地道歉:“是我的疏忽,我……忘了把報紙篩選過之後再端過來。”
相對於傭人的急切,蔣彧南則是極度的從容,拿餐巾試了試嘴角,動作緩慢而優雅,目光卻如刀,冷硬地剜在炎涼身上。
蔣彧南安慰傭人似的一笑:“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這位口口聲聲說去新西蘭看望母親的太太,不也被人拍到和別的男人同遊紐約?”
他說的明明是安慰傭人的話,目光卻一刻不離炎涼。炎涼被他直勾勾盯着,再也忍不住鎖緊眉頭。
此時此刻的炎涼心下萬分焦急,面上卻要粉飾的一片太平。兩年前強尼韋爾曾爲徐家引薦財團,卻因周程在機場被捕而錯失了那次機會,時隔兩年,此事驚現轉機,她和周程雙雙前往紐約,就是爲了與財團負責人——紐約華人商圈中赫赫有名的樑瑞強見面詳談。
恰逢一衆大學同學邀請她前往紐約參加一年一度的聚會,有同學聚會做掩護,即便被這個男人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她也能輕鬆圓謊。
只可惜原有的徐氏旗下的產品早已被江世軍逐一雪藏,她手頭現在只剩下“雅顏”,品牌價值低低微,前景也不被看好,想要以此拉到樑瑞強的資本,何其難。她與周程在紐約呆了足足兩週,卻一直只能和樑瑞強的營運總監洽談,連樑瑞強的面都沒見上。
炎涼收拾好心境,對無辜受累的傭人說:“你先下去吧。”
傭人顯然不願捲入這對夫妻的紛爭,點了點頭之後當即一路跑開,這時候的蔣彧南已經好整以暇地交疊着雙手墊在下巴下方,似笑非笑的打量她:“怎麼愁眉不展的?看來你和周程在紐約玩的並不愉快。”
辛辛苦苦輾轉新西蘭、紐約兩地卻終沒獲得一絲進展,她怎能不愁眉不展?該用什麼來掩飾滿腔失落?只能是她硬着語氣的質問了:“你找人跟蹤我?”
“我這麼忙,哪有空管你的私生活?是那家報社總編和我有點交情,替我把新聞壓了下來。”
這個男人似乎並沒有發現她和周程同遊紐約的真正目的,炎涼本以爲自己能夠狠狠地鬆口氣,可不知爲何,看着他心情甚好的樣子,她只覺得頓時喉間被什麼東西堵住,令她整個人都分外壓抑。
腦中忽的閃過報紙上的那張照片,那兩個人……相視而笑。炎涼幾乎是坐立難安,原本早已設想好的同學聚會的幌子,頃刻間就被她拋諸腦後,可偏偏還得做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看來大家都是半斤八兩,誰也沒資格怪誰。”
炎涼話音剛落就已經迫不及待的起身要走:“我還要回公司上班呢,就不打攪你用餐了。”
這回蔣彧南並沒有出手攔她,任由她一路急走,幾乎是轉眼就上到了樓梯中央。他始終面無表情地目送着她,卻在這時突然開口:“過兩天一起參加個朋友的訂婚禮。”
炎涼腳步一緩,又很快恢復:“蔣先生不是已經有現成的女伴了,還用得着我陪同?”說話間她已上到二樓,從蔣彧南的角度看,這女人已經快要走出他的視線,這時,他才悠悠地補充道:“那可是你我共同的朋友。”
“……”
“路徵。”
炎涼的腳步生生定住。
此景此景落在穩坐於餐桌旁的那個男人眼裡,該有多諷刺?以至於他低了低頭不願直視,而當他再度擡頭時,二樓的走廊已失了她的蹤影。
炎涼進更衣間換衣服,打算回公司上班,拿起掛在衣架下的一套黑色套裝時,動作卻是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耳邊也不由得迴響起一個聲音:過兩天一起參加個朋友的訂婚禮……
路徵……
彷彿上輩子認識的人,如今再想起這個名字,炎涼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愣在衣架前不知多久,身後突然響起蔣彧南的聲音:“抽空去買身禮服,出席訂婚禮用。”
炎涼猛地抽回神志,呆了兩秒,終是頭也沒回。
蔣彧南覷一眼衣架上掛着的清一色的黑白灰:“我都快忘了你穿職業套裝以外的樣子。”
炎涼充耳未聞似的,當即脫了睡袍,準備換衣服:“我不會去的。”
被徹底忽略的蔣彧南卻不見半分失落,反而斜倚在門邊,“你不好奇麼,那個對你如此鍾情的男人,最後到底娶了個怎樣的女人?”
看她背影,似乎正在做一個深呼吸的動作,果不其然,等她調整好了呼吸,竟回過頭來給了他一個十分禮貌的笑容:“請你出去,我要換衣服。”
“……”
“……”
他眉梢一挑,看着她,不爲所動。
炎涼短促的嗤笑一聲,也不推他出去,只是背過身去,直接脫了睡裙,換上襯衣套上半身裙。
瘦削的肩頸,纖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
與兩年前相比,這女人清瘦不少,可每一寸肌膚上,都淬着他曾熟悉的凝白。蔣彧南倚在那裡,動作不變,目光卻幾度晦暗下去。
直到最後她“譁——”地一聲拉上裙側的拉鍊,轉頭從玻璃櫃裡拿了只皮包出來,之後朝門邊走來,自始至終沒再看他半眼。
只蔣彧南倚在門邊,堵住了她的前路。
炎涼只得偏垂下頭去,兀自撥一撥頭髮,等他讓路。他卻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只不鹹不淡地說:“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無視——蔣太太,這兩年來你很好的詮釋了這句話。”
炎涼這回真是忍不住笑了。
她悠悠地擡起頭來,失笑地看着面前這個男人,“愛?別拿這個字噁心我,當初我選你,僅僅是因爲你能幫我擊垮徐子青。只不過最後我自食了惡果,被你害的家破人亡。我們都捫心自問一下,自始至終你我心裡有‘愛’這個字麼?”炎涼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點着他的胸口,“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炎涼收回指着他胸口的手,強行擦撞過他肩膀,離開。
肩膀擦撞那一刻,些微的疼痛感順着奇經八脈迅猛地直抵內心,蔣彧南站在那裡,感受片刻的撕心裂肺。
然後再一點一點的恢復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尋上樓來,蔣彧南依舊站在那裡,背對樓梯方向,那腳步聲就停在蔣彧南身後,隨即響起的,是李秘書的聲音:“樑瑞強的專機一個半小時後抵達,蔣總,我們是時候出發了。”
蔣彧南這纔回過神來似的,捏一捏眉心,回頭面無表情地說:“走吧。”
說完便隨着李秘書朝樓梯走去。
已走到半路的蔣彧南又不由自主地停下,回頭看一眼已經空無一人的更衣間,耳邊漸漸響起熟悉的話語:
自始至終,你我心裡有‘愛’這個字麼……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蔣彧南收回目光,走下樓梯,終將那熟悉的聲音徹底拋諸腦後。
大雨似乎要橫亙這一整個夏季,炎涼回國一週都未曾見過放晴的碧空,昏天暗地,沒有止歇。
可她卻在這樣一個糟糕的季候中迎來了一絲曙光。
相信這絕非是她一個人的曙光,否則周程打來的電話裡,聲音也不會如此這般興奮到發顫:“樑總人在國內,我已經託關係要到了他的住址。”
好運從天而降,以至於炎涼不敢輕信:“你是說,樑瑞強??”
“我現在就在他下榻的酒店,他只給我們三十分鐘時間,你把全部資料都帶來。”
三十分鐘……
現在是……下午4點。
一時之間炎涼腦中就只剩下這個時間點在一直盤旋着,她嚯的推開座椅,蹲下,拉開辦公桌最下方的槅門。上次前往紐約時她帶的所有資料都存放在槅門裡的這個小型保險箱中。時間緊迫,急得炎涼兩次輸錯密碼,終於拿出所有資料,起身拎包,直接衝出辦公室。
周程已把酒店地址發到她手機上。炎涼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一路疾馳,耳邊也只剩下擋風玻璃前的雨刷持續工作的聲音。
原本抄近道只爲能更快抵達,可當炎涼看到車前的那段下行路面已被大雨徹底淹沒,她當即心下一緊,猛地剎住車。
她如雷的心跳聲早已蓋過了雨刷的聲音,炎涼看一眼手錶,如果現在改道,30分鐘肯定無法趕到目的地。
路面淹的不算深,她一咬牙,重新發動車子,直接駛進這條下行道。
眼看她快要駛到道路中央,此時的水面只淹到一半的車窗,炎涼估摸着車子應該可以順利通過這條路,終於可以鬆口氣,也不由得換擋加速。
就在這時……
“嘶——”的一聲。
車子竟自動熄火了……
窗外的雨勢更猛了……
作者有話要說:《予你半生蒼涼,許我一世情殤》
《予我半生炎涼,不訴一世離傷》
這兩個名字,哪個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