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顧昭今年三十五歲,因爲營養好生活好,面嫩的猶如二十出頭一般,這種面嫩被鄉下這幫親戚立時界定爲,年紀小,沒多大出息與好處,如此他並未被人席捲,而被擠在一個小角落裡看熱鬧,笑看耿成被一羣鄉下婆子老漢“攻擊”。

耿成家不是沒有準備,但是很明顯,他家沒有一位像蘇氏那樣被自小訓練出來的大家坐堂宗婦,這種人才顧昭家也是沒有的。

顧昭見耿成家的小奴捧着一盤精緻的荷包要去打賞,當下他扯住小奴,叫他下去換自己家準備的荷包。

他家的荷包裡都是簡單的放了一串紅繩,拴了三二十個銅子兒,耿成家的荷包裡,他可以想得到,最少也是一個一兩重的銀錁子。

不想這個棚子被全莊人踩踏的倒了,還是換自己家準備的吧。

不過,二三十個黃澄澄的銅子兒,依舊具有不可遮掩的吸引力,這棚子被人圍到上了蠟燭火把的時候,纔算安靜一些。

顧昭跟馮裳坐在一邊笑眯眯的看着,這些鄉下人都是馮家不出五服的親戚,據他了解,在馮裳並不愉快的成長過程當中,這些人給了他太多黑暗的記憶。

可現在顧昭再扭頭去看馮裳,馮裳笑眯眯的,他的笑容和風細雨一般溫潤,他甚至扭頭用很愉快的語調跟顧昭解釋,廟會麼,就是個熱鬧事兒,沒人來家裡纔是人緣不好的表現,大家來,是給你面子看得起你,也說明你人緣好。

真是這樣麼?顧昭仔細想了下,馮裳的屁股始終沒有挪開凳子,他沒有給耿成介紹過一個人,都是那些人在自我介紹。

他還是計較的吧!

亂哄哄的人們總算散去,開宴之前,這莊子裡的老莊主帶着一羣穿着文士衫的中年少年來到了樓上,給耿成這位貴人請安。

老莊主自打上樓,便一直給耿成使眼色,耿成端了個杯子到了扶欄那頭,假裝看不到。

這會子,顧昭倒是笑了。

那老莊主無奈,只能跺跺腳,腆着老臉來到耿成面前,先是施禮,接着笑眯眯的道:“大老爺,這都是我們遙莊馮氏的讀書種子……”他拉過自己家大孫子道:“這是我家長孫馮琦,他跟裳兒是一輩兒的,不是老漢自誇,我這孫兒,讀書也是成的,前幾日先生還誇過他的,不信你問裳兒!”

說到這裡,這老莊主忽然支着脖子大聲問馮裳:“裳兒,是不是這樣?”

馮裳愣了下,回過頭回了一句:“啊!嗯!呵呵……”笑完他就又扭頭看熱鬧去了。

馮老莊主尷尬的陪了兩聲笑,回身好話不要錢的繼續給這位老貴人推銷自己的孫兒,說他如何的機靈,讀書如何的通透,先生如何的誇他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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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啥他馮裳發了大財不拉一把同宗兄弟?誰不想要個貴人依仗,三進的大院子不敢想,六間大瓦房,十畝上田他就滿意。

他一人吐沫飛揚的誇了一會子,耿成又不傻,見馮先生不喜歡,他便也不會給這份面子,只是捻着鬍子看,又見這老頭兒沒皮沒臉的一直誇耀,他就咳嗽了一聲兒,道:“哦?既有登高奪錦之才,老夫倒要考考你了!”

這一下,場面頓時安靜下來,老莊主一愣,看看自己孫子面色頓時黑紅起來,他感覺尷尬,訕訕的道:“能成,咋不成呢,老貴人考來便是,只管考!我家孫兒是個機靈的,那誰不誇呢,不信您去打聽?”

耿成笑着四下看看,是個粗人,卻是讀過書的,雖然讀的不多,倒也會個順口溜什麼的,他捻捻鬍鬚看看四周,趕巧樓下幾個村夫牽着騾馬路過,又有村婦提着兩隻老母雞往家裡跑,於是他道:“有了!於武夫乘五馬,野婦貫雙鵰。”

顧昭一口老血好沒噴出,馮裳那邊卻先噴了,因覺着不雅他只得趴在欄杆低低咳嗽。

馮老莊主呆了一下,扭臉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孫兒,小心翼翼的問他:“貴人出了上聯,你可會?是會的吧?”

那馮琦臉色頓時漲紅,他低頭故作深思的樣子,心裡卻是七攪八纏的難受,他說讀書好,那真是爲了躲避下田,素日說先生誇獎,那也俱是吹的。

如今他們莊上私塾的先生就在身後,他怎麼敢繼續吹,低頭看看腳面,那馮琦耳朵裡忽聽外面有狗叫,一擡頭又看到桌面放的水果上飛着幾隻蒼蠅,有了,他立刻興奮的叫了起來:“有了!先生,我有了!”

他爺嫌棄他不穩重,上去就是一巴掌:“有你便說,喊什麼?”

幾聲低笑從身後傳來,這馮琦假意走了幾步,一探頭看看那狗的顏色他便胸有成竹的大聲道:“我對!迎賓白犬吠,送客蒼蠅隨!!”

樓上的人俱都呆愣,好半天,顧昭趴在桌子上笑的眼淚都飛了出來。

只聽到轟的一聲,二樓笑做一團,原本這老貴人的上聯就夠噁心,他們不敢笑只能憋着,而今更廢的下聯出來,竟是再也無法忍耐了。

馮老莊呆了一下,他就是不讀書,也聽出不妥當,於是咬牙切齒的舉着菸袋鍋子滿二樓打自己家孫子。

正笑鬧間,那頭有人大喊:“偷神去嘍!!偷神去嘍!!!”

這樓上的人頓時一起趴在欄杆上看了起來。

聽到偷神二字,顧昭與耿成都是覺着很稀罕,有不明白?

馮裳自然就在身邊介紹了起來。

“兩位不知,這青龍山一脈供的是廣惠大山神,我們周圍十二個莊靠山吃山,佔盡山神恩惠,百年前,這青龍山上生出一顆上好的檀香木,村中有老人被山神託夢,說自己被封廣惠,又指引了地方。這老者第二日夢醒,喊了人,順着夢的指引便找到這顆好木。

於是十二莊一起出錢,造了廣惠山神的神像,那時候是莊莊都修了山神廟,都想接山神到自己的莊子供奉,爲這還打了個不可開交。最後,這十二莊的莊主便想出這個辦法,三年換一次供奉,開始是白天去擡,結果那村上老人又做夢,說山神爺爺不想換地方,於是,沒辦法,就只能趁着山神爺爺睡着了去偷了!”

顧昭眨巴下眼睛,他與馮裳對視了一下,兩人便笑了起來。

耿成一臉納悶,卻是一本正經的道:“若是老夫,也不愛三不五時的搬家,多費勁啊!”

顧昭笑的更厲害了。

正說笑間,那樓下便來了四五十個光着上身,腰扎紅綢的壯漢,這些壯漢一起排隊來到樓下,也不說話,就是大力的用巴掌擊打前胸,因打了一路了,這些人前胸都都被打得赤紅赤紅的。

燈籠火把下,這種齊整而熱烈的力道與節奏令顧昭等人目眩眼暈,胸中竟烈火一般開始熾熱的燃燒。

“好!”顧昭失聲喊了一句。

耿成更是如此,他一揮手大力道:“來人,賞!”

那下面早就準備了幾籮筐的銅錢,聽到耿成說賞,這邊便有人擡着筐子,從二樓兜頭嘩啦啦的將錢傾倒了出去,火把下,一片黃橙橙的色帶,更有嘩啦啦的金錢落寶的聲音響起。

空氣中,有老者大力大喊了一聲:“啊呀!!嘿咻!!!”

壯漢們低低的一起嘶吼一般的迴應着:“嘿咻!嘿咻!”他們開始急促的跺起了腳,更加大力的拍打胸脯!

啪啪的擊打像是給夜色火把添了烈油一般,那重重的跺踹,就如地震一般,這樓都被驚的有些搖晃起來。

顧昭也是激動不已,他也揮手道:“好!賞!”

又是一筐銅錢瀉出……

顧昭他們這棟看樓先後甩了六筐銅錢,那下面表演的已然瘋魔一般,最後,就連身上的玉佩,香包,扇袋兒,顧昭他老哥哥又要脫衣裳激動的果奔出去,這份熱鬧這才住止。

偷神的壯漢們低沉的邁着步子離開莊子,那邊牙板一響,便開始唱大戲,顧昭他們這樓裡便開了宴席。

村上的宴席與城裡不同,上的俱是大海碗,大闊盤,整雞整鴨,整羊頭……

顧昭託着一個空碗,滿世界追着自己老哥哥餵飯,好不容易餵飽了,自己還沒吃兩筷子,耿成又要鬧着下去玩,顧昭不放心別人,只好自己放了筷子,又跟着去。

這時,馮裳站了起來,笑嘻嘻的道:“我說您呀,竟是瞎操心,他們不是在麼,不若這樣,叫我家這兩個不爭氣的跟着,帶他們去後面看熱鬧去,你看如何?”

顧昭想了下,便放心的笑道:“我怕他們攔不住,你知道我哥哥力氣大。”

馮裳笑着搖頭:“這跟力氣大有何關係?老爺子如今小孩兒一般兒,小孩兒麼,哄着,順着,有好玩好吃的,自然就沒什麼,這莊上今晚有四個戲臺,那邊還有打鞦韆鬥彩的,玩的東西多了去了,只管叫他們玩去,玩的力盡了,小爺今晚也能睡個好覺不是?”

這話算是說到顧昭心裡去了,顧昭點點頭,命阿德取了兩串錢,又囑咐了幾句,趴在樓上看着馮壯,馮滿帶着一串小奴遠遠的走了,他這才安穩的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吃了沒一會,那邊陪席的老莊主便又坐不住了,你當如何,打老祖宗積德,有了這莊子起,遙莊就沒見過顧昭與耿成這般大手筆的財主。

他們也有一筐一筐甩錢的,可那種一筐跟這種是不一樣的,一筐錢兒裡面那要拌上半筐子點心,才稱得上是一筐。

而今這眼睛都不帶眨巴的就甩了六筐銅錢,這老頭一肚子心眼兒,他斜眼一看,那邊又預備了最少十五筐滿當當,黃澄澄的銅錢,等着一會子偷神回來給貴人賞,他便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

纔將他眼瞎,沒看出來那個面嫩的也是個貴人,而今他看到了,便再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如此,這老莊主捧着杯子走過來要與耿成與顧昭敬酒。

老莊主過來敬酒,按照規矩,顧昭這樣年齡小的應該站起來,可偏偏一桌子陪客都站起來了,偏就顧昭跟耿成依舊一動不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於是,這老莊賊的心便又揣測出幾分,他笑眯眯的第一杯敬給耿成,耿成看看顧昭,顧昭點點頭,他才站起來接了飲下,周圍的人叫了一聲好,全都陪了一杯。

老莊主吉利話不要錢似的成串兒飛出,連着又敬了兩杯,還唱了吉利的鄉曲,唱完,得了好,他便立時又扯了自己孫子過來,非要給耿成做乾兒子。耿成不接話,他便說,做幹孫子也是可以的!

耿成自然幹孫子也不願意收,卻不想,這老東西立時命人帶來自己家的兩位孫女,非要送給老貴人做暖腳丫頭。

耿成頓時噁心了,剛要張嘴說些難聽的,卻不想,這老東西心精,立馬轉身恭敬的要給顧昭敬酒。

顧昭纔將還喜歡這地方的民風民俗,卻因爲這樣的人,心裡已然是厭惡透了。

這老東西雙手捧過酒杯,顧昭便一擺手道:“多謝老人家了,出來的時候家裡人說了,不許吃酒,我這裡就以茶代酒吧。”

顧昭說完,阿德趕緊捧了茶盞過來,顧昭端了,屁股沒離凳子的隻手於空中執杯晃了下,又拿茶盞沾沾嘴脣,便罷了。

他這已然是極給面子了,能叫他站起來的,而今這世上只有一人,而大多時候,還是那人站起來的多,還要賠上一車好話,顧昭高興了也許會賞個臉,吃上幾杯。

顧昭不愛吃酒,也討厭酒鬼,加上他心裡有事兒,害怕吃酒誤事,他便壓抑自己,而趙淳潤又稀罕顧昭喝醉之後的醉態,如此,他兩人在家裡常因爲吃酒這樣的事情私下裡互相算計,當然,趙淳潤當那是生活小情趣,可顧昭卻是着着實實壓抑了自己十五年。

老莊主這輩子也是個地頭蛇,而今被人這樣□□裸的反覆打臉還是第一次,於是他便惱羞起來,話也有些不好聽了。

“哎呦!小哥兒,你你……你這樣不合適啊!老漢也是一把年紀了,家裡都五世同堂了,不敢說旁的,老漢纔將手持的那可是朝廷賞的斑鳩杖,小哥兒,不是老漢說你,你小你不懂,難道家裡沒人跟你說過,凡舉出去帶人接物,那要敬老恭順,且不說我這年紀,也跟您家爺爺輩兒……哎!你小我不與你計較,不說了!不說了!哎!這是看不上我們莊戶人家,嫌棄我們腌臢呢……”

這話一出,這二樓陪席的,具是馮家有頭有臉的,因此,大家的面子便都有些不好看。

沒錯兒,這老頭是勢利些,可好歹也是上年紀了,這樣侮辱人,可真是你的不對了。這村裡教書的兩位先生也是冷眼旁觀,連連搖頭。

不敬老,在古代可是大帽子。

顧昭不吭氣,笑眯眯的該吃吃,該喝喝。他是無所謂,那邊耿成卻早就看不慣了,他放下酒杯,一伸手扯過這老莊主的衣襟往他那邊帶,一邊咬牙根威脅道:

“我說老東西,纔將看你就不是個好鳥!你這老賊窟窿眼纔將往牆根瞅,我就看你不對,怎麼?還想拿捏誰?你也甭跟爺這裡倚老賣老,論年紀你不是個兒,論輩分你算個什麼玩意兒?

給你臉那算你祖宗積德?吃你的酒是你祖墳冒青煙,而今不吃你的了,你待如何?再倚老賣老,小心爺爺杖不給你折了!”

像是這老頭這樣的倚老賣老的人,旁人不瞭解,耿成家中多了去了,打他家發了,盡是這樣的,他家後院那羣小丫頭怎麼來的?皆是這樣來的,耿成自己有十大恨,第一恨就是這般把親生骨肉當成貓貓狗狗換富貴的。

不就是他們覺着馮裳還在莊裡押着,出了事兒,大不了把馮先生推出去麼?

耿成去歲給馮裳造屋的時候,家裡的工匠沒少被刁難,今兒是堵了旁人家的下水,硬是要訛出一條石板路來,明兒是影響了他家裡的滴水,非要這邊讓三尺路面來。

每次這老東西都假模假樣的扮好人,偏他是宗族長老,你又拿他沒辦法,好沒給耿成氣炸肺!

好麼,今兒這老東西竟跟小君王排輩分?你算什麼東西?上京裡打聽去,人家是誰?下面多少做侯爺的哥哥,做國公的侄兒,做侯爺的侄兒,做伯爺的侄兒!更不論今年耿成也到歲數了,他纔跟顧昭平輩兒。這哪裡說道理去?

再者,他罵這老東西是救他,是好心!顧昭是什麼主兒,是在國子學門口抽死人不償命,關了上京多少貴族,至今那些人還未定罪生死不知,在街口腰斬懸屍的主兒,他還怕這點威脅?

人家是管了七郡豪財,皇傢俬庫的主兒,是郡王!跟皇子皇孫都行半禮的主兒,你拿根破斑鳩杖,給誰拿大?給拿大的祖宗在這裡論輩分,這可真是找死沒地方,拿捏錯認了!

他這話毫無遮掩的在二樓迴盪,這莊戶人家見識短,從未有人這樣明明白白,粗粗咧咧威脅人的,一時間人便都嚇住了。

馮裳在一邊看不好,趕緊上來攔着,連連左右鞠躬作揖不迭,這貨不是好玩意兒,最後竟然給顧昭跪下來了。

這飯是沒法吃了,顧昭住了筷,那邊阿德趕緊帶着人端了銅盆,捧着絹帕,漱口水,一溜兒上來。

這樓上的人便看着顧昭漱口,淨手,擦手,幹手,慢條斯理的一通排場下去之後。

忙活完了,顧昭這纔開口道:“算了吧,不知不罪,再者,他上歲數了,人都老糊塗了,好歹也是莊主,我看這腦袋不清醒的,那個誰?馮壯呢?”

馮裳一呆,這是要做什麼?

阿德在一邊笑嘻嘻的道:“爺,這邊小爺纔將帶老爺玩去了,您忘了?”

顧昭拍拍額頭:“呃,對了,我也老糊塗了!這樣,兩相算了吧,好好兒的,竟落個跑這地方抖威風的名聲,你們也不臊得慌!好了,好了!

給我個薄面不要讓馮先生爲難,那個誰……這村裡若有主事兒的來兩隻送客,好不容易三年一次的熱鬧,都別壞了興致,這又不是一家子出錢!十里八鄉的鄉親都在看着呢,丟臉可不是好事兒,明兒我們拍拍屁股走了,老哥哥你把人家杖折了,桌子掀了,這可是掉的遙莊老少爺們的面子不是?

不瞞諸位,我這身子一直多病,正吃着藥,忌酒,也是沒解釋清楚,慢待了老人家,可真過意不去!”

顧昭原本想刁難人,看到馮裳,他立時又想到這是個宗族社會,他們拍拍屁股走了,馮裳全家還要在這裡生存呢。

顧昭在這裡給面子,卻不想,這老莊主竟然真的倚老賣老起來,他覺着臉上**辣的,心裡也真是糊塗了,不敢得罪貴人,馮裳他卻是不怕的。

如此,這老賊左右看看,一伸手從那邊席上,取過自己的斑鳩杖,對着馮裳兜頭便打了上去!

這老傢伙動作快速,誰也沒想到的,那馮裳腦袋立時便被擊破,鮮血嘩啦啦的便流了下來,馮裳藉機一躺,閉目他就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