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巷。
趙氏的家在巷子最裡面。
門關着,裡面沒什麼動靜, 似乎主人家還睡着。
旁邊圍牆不高, 牆下襬了幾個花盆, 盆裡沒種花, 種了些蔥蒜之類, 此時左近剛好無人,展見星估算了一下,快速把兩個花盆摞到一起, 然後巴着牆就往裡爬。
她這項本事比朱成鈞差多了,但她不怕驚動人, 動作也不需輕巧,落下來的時候砰一聲,很快從屋裡傳出一聲:“誰?”
展見星跟跑出來的小丫頭對了眼, 沒着聲。
小丫頭拍拍胸脯, 很是鬆了口氣的樣子:“太太,是個姑娘。”又問展見星,“你怎麼進來的?你想幹什麼?”
另一個身材矮壯的婦人這時候也出來了,穿着身醬黃色褙子,梳着光溜溜的圓髻, 髻旁對稱插了一對銀釵, 眼睛細長,很精明地把展見星打量着。
展見星仍不說話,往牆邊退,做出想再度翻越要逃的樣子, 但是牆裡面沒有花盆,她能跳下來,翻不出去,努力了一下以後,只好“尷尬”地縮在那裡。
婦人趙柺子的目光在她手臂伸直了以後更顯出來短一截的衣袖上掃過,精光一閃,過來拉她:“姑娘,你是誰家的?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你別怕,來坐下,和嬸子說。”
展見星遲疑着又似乎走投無路地被她拉進了屋子,但站着,不肯坐。
趙柺子也沒勉強她,柔聲細語地道:“你叫什麼名字?嬸子看你眼生,不是這附近的人,這大白天的,你怎麼翻牆進來了?”
她一口一個“嬸子”的自稱,又好像很照顧姑娘的自尊,絕口不提什麼不好的字眼,展見星不擅演戲,拿捏着低聲道:“——我以爲裡面沒人。”
趙柺子笑道:“對,前一陣我是不在家,只有我這個小丫頭在,她要看門守戶,一般不往外頭去。你還打聽過了?”
她見展見星又沉默了,並不回答她的問題,也不着惱,很有耐心地繼續道,“你別不好意思,嬸子一看你這樣就知道你遇見了難處,雖然你沒從正門進來,嬸子也不怪你,你一個姑娘家,還能做出什麼了不得的惡事不成?”
說着,又叫小丫頭倒茶來。
她這樣可親,展見星終於被“打動”,低着頭道:“是我不好,我在家裡活不下去了,逃出來,想找條活路,但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她說到這裡,趙柺子點了頭:“我一猜就是,你這麼個大姑娘,該着嫁人的年紀了,是不是爹孃給你找的人家不妥當?”
“……嗯。我家裡窮,哥哥要娶親了,出不起彩禮錢,我爹就想拿我去跟一個傻子換親,把傻子的妹妹換來做嫂子。那個傻子說話都流口水,我不想嫁給他,但爹硬逼着我,我捱不過,就逃了。”
展見星說話時始終低着頭,但趙柺子沒起疑,她做媒起家,市井之間這種故事聽得多了,這種年月,哪個女人背後沒筆心酸賬,展見星所謅的不過是其中尋常一筆。何況在她想法裡,就算冒氏事發,那也是官府衙役威風凜凜地持票上門拿人,繞這麼大個彎子來誆騙她,實在離奇到想不到。
“唉,你爹真是,香火雖然重要,也不能這麼不心疼女兒。”趙柺子很唏噓地陪着感嘆了一通,又很替展見星發愁地道,“你跑了容易,今後可怎麼辦?嬸子也有個女兒,比你大幾歲,只是嫁到了外地,見一面都難得很,她那眉眼跟你有兩分想象,所以嬸子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你沒錢,嬸子倒願意借你一些,可是你總不能從此就不回家去?對了,你是哪兒人?”
展見星信口謅了個離縣城最遠的村名,爲了掩蓋口音上的一點問題,她又做出彷彿放鬆了一點的神色道:“我們家是從別地搬來的,在這裡沒根基,我爹這麼逼我,村裡人都不勸,就看熱鬧,我沒法子,才逃到城裡來,想——想先落下腳,找個工做,等給哥哥攢到娶親的錢了,我再回去,我爹也該不怪我了。”
這是她想好的說辭,一個十七八的妙齡姑娘,張口要出家,目標太明確了,恐怕引起柺子的警覺,所以她只說要找個工。
“是個孝順姑娘。”趙柺子誇她,“家裡這麼虧待你,還想着哥哥。只是,女人家不比男人,力氣活都幹不了,只能做些縫縫補補的,不知哪天才攢得到錢,就算你吃得起這個苦,你哥哥恐怕等不了。”
展見星看着自己的手道:“——那我也沒辦法了,我只能這樣。”
趙柺子也看她的手,手指上都有薄繭,一看就是雙做活的手,她更放心,心思也更活了,站起來,去拉了她的手道:“你有這份志氣,嬸子倒是可以替你找個工,只是路遠些,又清苦,恐怕你不願意去。”
她找的是什麼地方,自然不必說了。
**
另一邊。
朱成鈞揣着知縣官印進了縣衙大門,以需要人手去修整王府建地爲由,把當值的百來號衙役全部趕到了西城,衙役們都不願意幹那苦差,但郡王親自當面差遣,也沒哪個人敢硬氣地把心裡的“不”字說出來,只好莫名其妙又滿心不願地,苦巴着臉往西城走。
等到了西城,朱成鈞才亮出了官印,發令道:“今有一樁要緊案子,由本王協同展縣令一起辦理。你們聽我號令,隨我從西城門出,我說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如有懶怠拖延,延誤戰機者,我發現一個,砍一個。”
衆衙役:“……”
“都聽清楚了沒有?”朱成鈞的聲音不高,口氣也木木的,“沒聽清楚,現在問,回頭違令送了命,再來問,就沒有頭能說話了。”
沒、沒有頭——!
這位郡王爺爲什麼能用這麼尋常的口氣說出這麼可怕的話!
羅順被下了班頭的職位,關去了監牢裡,現在衙役們以林開運爲首,他目瞪口呆,又被驚嚇得不得不馬上開口道:“王、王爺,要我們辦案子,小的們當然不敢不從,但是怎會說到戰機,又、又砍——”
後面的衙役們嗡嗡附和:“是啊,我們規矩不是這樣的。”
“我連捕快都不是,只是個跟縣尊出行舉牌子的,辦案子砍頭也輪不到我啊。”也有衙役很委屈。
“去,我是我就該掉腦袋了嗎?”旁邊屬於快班的衙役跟他內訌。
“都閉嘴。叫你們問話,沒叫你們質疑本王。”
朱成鈞雖然不大擺郡王架子,但他真要擺的時候,那一點也不含糊,他的眼神掃過衙役們的時候,就跟掃過一堆木樁子差不多——既無意義,砍掉充柴燒也毫不可惜。“你們從前的規矩怎麼樣,不關我的事。跟了我出去,就是按我的規矩來。”
林開運有點抖,他不是第一回見朱成鈞,朱成鈞打着催建王府的名義往縣衙跑過好幾次了,平常看他除了生得好些,也沒甚出奇,隨身就帶了一個內侍走來走去,都有點像家道敗落了的落拓子孫似的。
哪知一開口口氣這麼大,不是砍人就是沒頭,要到這個時候,他才深刻認識到,這真的是個郡王,長在雲端上與他們截然不同那種,人命在他眼裡,就是菜瓜。
“王、王爺,那我們去辦什麼案子?”他硬着頭皮問。
至於理應跟他關係不好的展見星怎麼會把他大印交給他,還讓他來發號施令這事,他一時竟沒想起來問——就想起來也不敢問。
郡王跟知縣,那還是郡王大些,雖然郡王名義上管不着他們,但知縣頂多打打板子,郡王伸手就要砍他們腦袋啊。
“軍情機密,到了再說。”朱成鈞這一句還算和氣,但下一句就又很不善了,“你們要記住的就是,我命衝鋒的時候,誰敢後退,立斬。莫以爲本王虛言恐嚇,把你們殺光,大約我要閉門思過個兩月罷。”
衆衙役:“……”
這不是開玩笑,衙役的命真不值錢,別看他們平日勒索欺壓百姓時威風,實則屬於賤籍,比平民還低一等,本人及三代以內子嗣連科考都不能參加,朱成鈞說反省兩月都算給面子,他一個郡王殺賤民,不是無故濫殺的前提下,根本連反省都不需要。
衙役們的嗡嗡聲不知不覺地消了下去,面面相覷,從眼神中都看到了彼此的驚恐——因爲他們還先後想起了,這位爺看着皮肉雪白,可不是光說不練的主,那個元寶賭坊,就是他一個人打爛的,逼得胡三一個惡勢力不得不跑來報官,那些打手們鼻青臉腫哎呦叫喚的慘樣,還在衆人的記憶裡沒有遠去。
站得挨着林開運近的衙役忍不住伸手悄悄拉扯他一下,低聲道:“頭兒,你發個話,這不是胡鬧麼,我們又不是吃兵糧的,怎麼就要賣這份命,這要把命送了,也太冤了——”
朱成鈞習武之人,耳朵尖是必備素質,他眼神一掃,沒理那說小話的衙役,直接衝着林開運道:“你是帶頭的?好,誰不聽我號令,你連坐。”
林開運:“……!”
他氣得扭頭狠狠瞪了一眼拉扯他的衙役,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個字也不肯問了。
“我的規矩就這一條,很簡單,都聽明白了?”
衆衙役稀稀拉拉又死氣沉沉地:“明白了。”
那能不明白嗎,說來說去就五個字:不聽話就死。
朱成鈞並不在乎他們的士氣,烏合之衆,趕鴨子上架,幾句話就想把他們鼓動得厲害起來?不可能的,知道畏懼會聽話就行了。
他轉身:“出發。”
衙役們個個表情如喪考妣,滿心痛苦不甘地跟上。這一刻,所有人都很想念他們的縣尊:展縣尊他不過要錢,管得兄弟們少了外快,崇仁郡王,他要命啊!
作者有話要說: 聊一聊哈。
昨天的掉馬其實也不在我的預料之中,但我寫到那裡,就是覺得不掉不行了,星星穿了女裝(她孃的舊衣裳),梳了辮子(九的湊合手藝),這個樣子站到面前,還悟不出她是個女孩子,我覺得無法說服我自己,也無法去摁着九的頭說,你就是沒醒悟,繼續睡。
所以不是我膽大不是我還有包袱不是我還有存稿,就是。。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了。o(╥﹏╥)o
順道說下原來的設定,嗯就是像有個讀者評論說的比較直接的掉馬,但是我現在想想,那是世子和朱二之間的情節,不重複也好,當然我很喜歡王女,因爲喜歡,所以不想在比較關鍵的情節上用差不多的套路。霜娘週六,珠兒蘇哥哥,世子朱二,瑩月方大,因爲不同時期筆力以及設定的差別,有的人物要單薄一些,但我儘量讓他們獨立在自己的故事裡,大家偶爾回想聊起來的時候,不至於搞混。
至於這個意料外的掉馬,我想一想覺得還蠻妙的,朱二一個講究君子貴德的人,動心以後掙扎很久決定做朋友就好,結果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世子的馬甲扒了。朱小九狂野得不得了,連性向都是混沌的,意思意思煩躁個幾天就接受了並且對星星表白,結果,他是孤單地在自己牀上做了個夢。。夢裡自己想通的。。
人生啊。
謝謝大家的霸王票(*  ̄3)(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