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爺, 這天不對, 快下雨了, 我們還是快下山?山腳下有人家,我們可以去避一避。”

朱成鈞仰起臉來, 望了眼快壓到他眉間的烏雲,搖搖頭:“來不及了。”

他們都走到半山腰了, 這時候下去, 半路上就得淋成落湯雞。

秋果看看那嚇人的烏雲,縮了縮脖子:“爺, 那我們走快點, 底下那些村民說山上有道觀,好像還有庵, 我們找到就好了。”

兩句話說畢,兩個人都加快了腳步, 但這座叫做羅山的山實在是太大了, 它實際上橫跨了豐城、崇仁、樂安三縣, 只有一部分屬於崇仁而已。一刻鐘過去, 放眼望去仍是無邊無際的綠林, 因爲天象昭示出的風雨欲來,連先前啾啾叫的鳥兒都不在林間出沒了, 只聞兩邊林葉簌簌搖動。

朱成鈞臉上一溼。

一滴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糟了,已經下了!”秋果也被淋了一滴,驚呼。

天際一道粗壯閃電一閃,轟隆隆雷聲震耳欲聾地跟上, 雨點噼裡啪啦砸下來,在山上感受風雨,與在平地有很大不同,一切都好像變得更近也更震撼,兩個人匆匆找了棵大樹躲到底下,還沒來得及把半溼的衣裳整一整,就看到又一道閃電直劈而下,帶着震雷劈進遠處的林間。

雖然隔得遠,也似乎能感覺到那種焦糊的氣息。

朱成鈞與秋果:“……”

兩個人默默從樹底下鑽出來,頂着風雨往上奔走,雨點打得人眼都睜不開來,秋果苦中作樂,大聲安慰自己道:“這雨這麼大,一定下不久,爺,我們撐一陣就好了!”

但是這場風雨偏偏又大又持久。

潑天潑地地足足下了一個半時辰。

兩人再走一陣,也不敢走了,恐怕迷失方向,勉強找了塊大點的山石縮在旁邊,周身從裡到外,淋得透溼,幸虧是七月天,還不甚冷,只是被雨水澆得難受。

雨勢終於漸歇。

秋果探頭往外望了望:“爺,我們是繼續往上找道觀還是回去?”

朱成鈞想了一下:“回去,明天再來,我們從山下的村民裡僱個嚮導。”

秋果連忙點頭:“對,是該僱個人領路,我們這麼亂走,都不知走哪兒去了。”

好在羅山雖大,並不甚高,兩個人從山石下鑽出來,辨認了一下方位,還是找着了來時踩的小道,只是經了雨,小道變得十分泥濘難行,稍不注意就得滑個跟頭。

小雨淅瀝瀝地仍在下,兩人小心地走了沒幾步,從道旁林間忽傳來些聲響。

秋果緊張起來:“——有野獸?”

這麼大的山,有個野豬野雞什麼的實在不稀奇,山下那個小村子,便是既種田又打獵,日子過得比一般農戶還滋潤些,只是畢竟偏僻,人丁不多。

朱成鈞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

那動靜有點雜亂,漸漸近了,兩人都聽出來了——竟似是人的腳步聲響。

秋果鬆了口氣:“大概是和我們一樣倒黴遭了雨的獵戶或者遊人——”

他話音停住,睜大了眼,因爲終於看見了聲響的來源:竟是個婦人。

婦人還沒發現他們,在林間跌撞走着,一直回頭往後察看,她的形貌比朱成鈞和秋果慘得多,不但淋得透溼,衣裳還十分髒污,全是泥土草葉,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哎,小心!”

秋果的出聲提醒沒起到效果,婦人因爲總往後看,腳步又虛浮,絆到一根微微隆起的樹根上,啪,結結實實又摔了一跤。

“你沒事?走路怎麼不看路的,都叫你小心了。”

秋果熱心地跑過去扶她,婦人這才發現林外兩個男子,瞬間嚇得魂飛魄散,拒絕秋果的攙扶,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神色間全是驚恐。

“你別害怕啊,我們不是壞人,只是上山來玩的,趕上下雨,才淋得狼狽了點。”秋果解釋。

朱成鈞仍站在原地沒動也沒說話,他髮髻都被雨打塌了,歪在頭頂上,兩縷髮絲貼在臉頰上,髮絲烏黑,臉面被襯得愈白,他被雨澆到現在,固然狼狽,但又透出一種水洗般的分外乾淨來。

他確實不像壞人,他連人都不怎麼像——更像是山間的精怪。

在這細雨間蒸騰起來的煙嵐裡,他沒有一點喧囂,透着與俗世不同的氣息。

婦人因此反而被安撫了,終於敢打量一下他們,分辨出朱成鈞和秋果年紀不大,貼在身上的衣裳質料凌亂但不凡,像是個閒遊公子哥的模樣,終於漸漸定下神來。

“爺——兩位公子爺,求求你們救我下山!”婦人跪倒,咚咚磕起頭來。

“別,大嫂,別客氣,你是迷路還是遇見壞人了?我們也正要下山呢,你跟我們一起走,邊走邊說。”

在秋果的勸說下,婦人終於從地上爬起來,仍瑟瑟發着抖,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

她看上去比朱成鈞和秋果還急於離開這座山,雖然止不住打顫,腳下倒不含糊,一步不拉地緊跟着。

“大嫂,你怎麼一個人跑到山裡來?”

婦人牙齒有點打戰:“我是被人騙來的,我想出家——”

她終於遇到了援手,也急於把自己的恐懼傾吐出來,一邊走,一邊顛三倒四地把自己的經歷說了。

這婦人正是冒氏,她被丈夫傷透了心,萬念俱灰,餘生便只願去投身青燈古佛,與俗世斷絕,誰知婦人們日常吵起嘴來常說“剪了頭髮做姑子去”,真輪到去的時候,居然很不容易。

庵本比廟少,即便找着了,人家也不會輕易收下,做官要告身,出家要度牒,關關卡着人,冒氏本是身無分文出來的,度牒要錢,她哪裡辦得起,連着碰壁了幾天,已經快餓暈過去了,將絕望時,碰見了一個婦人,婦人聽說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把她領回家去,做了頓飯給她,又告訴她,外面那些管得嚴的大廟才卡着非要度牒呢,那深山裡的小庵,官府懶得費力氣管,師太也慈悲,都肯收人,只要求到門上去,從此就好了。

“我聽信了她的話,就跟她來了。”冒氏喘着氣,“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她已經墜入深淵,這婦人如同豺狼,竟還要把她騙入地獄才罷休。

她跟着婦人,辛辛苦苦走了一日半,翻過了幾座山頭,腳都走出了好大的水泡,終於趕到了婦人所說的翠微庵,翠微庵外面看着很正常,四面籬笆土牆圈起一個院子,一進門的殿裡供奉着觀音菩薩法身,後面依序蓋着七八間菴舍,簡陋是極簡陋的,那所謂大殿,也不過是個意思,連菩薩的法身都縮了水,但因建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卻好像就多出了幾分遠離世俗的清幽來。

院子周圍一些平地都開墾了,一個姑子正在裡面勞作,要搶在下雨前拔些白菜好做中午的菜食。

冒氏初來乍到,自告奮勇要去幫那姑子的忙,領她來的婦人見她融入很快,便答應了,說去告訴庵主領她來此的事,叫她不要亂走,一會就來找她。

“她是看準了我沒戒心,逃都不知道逃,”冒氏的牙齒又在打戰,但這回明顯不是怕,而是氣的,她切齒道,“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她怎麼知道,那個姑子偏偏認得我!”

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數了,那個姑子在山下的丈夫也是個賭徒,比李振還敗家,居然賭到想把她賣了作爲賭資,姑子受不了,跑了,跑進了這個狼窩裡。

“她丈夫是不是有個諢號叫丁老大?”朱成鈞忽然出言問。

這是他第一次出聲,冒氏驚訝着點頭:“——對。”

這一說,秋果也想起來了:“去縣衙門口鬧過事的那個!”

一個縣城裡嗜賭如命賭到賣老婆而老婆不甘被賣,提前跑了的人家,畢竟沒幾個。

賭徒們互相認得,賭徒們的妻子同病相憐,不少也是認得的,丁老大之妻認出了冒氏,乘着當時沒旁人在,叫冒氏快跑,越快越好,在山裡被野獸吃了,也比真進了庵堂強!

——妹子,你和我不一樣,我們這樣的人,叫人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他們好歹不打着我要錢,滿意了還給錢,比我家裡的那個倒和氣些。但你是讀書人家的閨女,肯定受不了這個,你快走,與其叫人糟蹋了再死,不如留個乾淨身子。

冒氏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毛骨悚然,真的轉頭就跑,丁老大之妻裝模作樣地在後面追了幾步,就哎呦一聲,“拐”了腳,躺地上不動了。

但過一會後,身後又傳來腳步聲,好像有別人發現了來追,冒氏不敢回頭,也辨不出方向,滿心裡就剩下了一個跑!

終於降下的暴雨救了她的命。

她在雨中連滾帶爬,片刻不敢停歇,追她的人顯然沒這份心勁,那催命般的腳步聲終於漸漸遠離了。

秋果很同情地道:“嫂子,你真可憐。”

“丁嫂子比我可憐。”冒氏擦了把眼淚,“要不是她,我逃不了。她提醒了我,也不知道庵裡那些人會不會看穿了,給她罪受。”

“你別怕,我們去報官,叫展伴讀把這個狼窩搗毀,把丁大嫂也救出來!”秋果很振奮地一揮手臂。

冒氏有點茫然:“展伴讀?”

“哦,就是崇仁的縣令,我打小這麼叫的,現在改不了口了。”秋果抓了下腦袋。

冒氏暫時無暇理清裡面的問題,只聽出來他們能直通縣尊,連忙道:“這就太好了,我們快下山!”

但天色已漸黑下來,黑夜行山路,又才下過雨,他們不是常在山間行走的獵戶,這太危險了,終究還是按捺着停下歇息,把乾糧分冒氏用了一些,守到天色將明後,才又匆匆趕路。

連下山帶回城,又用去了一日時間,總算趕在傍晚閉城前,回到了城裡。

朱成鈞已經覺出那座庵堂的不同尋常之處,沒有直接領着冒氏去縣衙,而是繞道去了自己租住的院子,然後讓秋果悄悄去縣衙送了個口信。

展見星很快就來了,朱成鈞這次出去得久了些,三天都沒回來,她本有些緊張,看見秋果來,才鬆了口氣。

冒氏的公公就是縣令,她能嫁給當時還是衙內的李振,自己出身也不錯,並不像一般婦人怕見官,她坐在展見星下首,回憶着把經過又說了一遍,這回因爲終於踏入了安全的境地,她能想起的更多了些,說得更詳細。

但對於展見星問她能不能引路前往那座庵堂,她遲疑着搖了搖頭:“我只知道走了多長時日,究竟循的什麼方位,山裡頭都是林子,實在分不清楚。”

能跑出來,還能遇上朱成鈞,已經是撞了大運了。

展見星思索道:“這可有些麻煩。”

“是麻煩也是轉機。”朱成鈞道。

展見星會意——聽丁老大之妻所言,那尼庵恐怕就是個暗娼窩,但未免太過隱秘了些,以冒氏的腳程要走一天半才能到,那幾乎是深山了,什麼人會大老遠跑深山裡去禍害人?

這座尼庵的用途與位置實在矛盾。

除非是——

“我想起來了,”冒氏絞盡腦汁,終於又想出來一點線索,忙道,“丁大嫂還說了一句,說他們肯給錢,也有的是錢,這個話我當時不懂,只沒空問,山裡人哪來多少錢。”

她不懂,朱成鈞與展見星對視一眼,是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