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說起賭坊, 國朝律令中本是禁賭的,但老實說,從來也沒真正禁掉過,隨着承平日久,朝廷對賭博的懲罰力度降低, 此風還漸長起來。

這是個無奈的事, 有些人就是好賭, 輸到當褲子也做夢翻盤, 而另一些人則看到了其中的暴利,哪怕有掉腦袋的風險也要投身經營,二者都是人性,人之天性, 不可禁絕。

崇仁縣的這家賭坊有些年頭了,開設在城西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地方不小, 但一向還算低調, 沒有直接掛出招幡, 算是半公開半地下的模式, 每逢官府抄查時, 就罰一筆錢, 因爲形成了這個相安無事各有所得的套路, 縣衙換過了三任縣令,它還穩當當地開着。

展見星上任時,這家賭坊的坊主也來拜見過, 帶了一份很有誠意的厚禮——替他通傳的門子特別強調了這一點,但展見星一知道他是做什麼的,見都沒見,直接把他拒在了門外。

底下人抱怨她太清了,就與此事有關,領頭的不肯收,底下人就算能撈,那也撈得提心吊膽的,一旦出事,沒個替罪羊怎麼放心呢。

不過這回,展見星不得不見了。

在見到鬧上公堂的一大波人以前,她根本不知道朱成鈞捲入了其中,因爲賭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當成了踢館找事的外鄉人,與縣學訓導一起報官報到她跟前來了。

此案一共涉及三方,朱成鈞,賭坊,縣學訓導。除了朱成鈞聽說要來縣衙,就毫無異議地走來了之外,另外兩方其實都不想來。訓導這一方很好理解,他在賭坊裡與人鬥毆,不論是鬥毆本身的這個行爲,還是鬥毆的地點,都與他的身份很不匹配,來了必然斯文掃地,所以寧可吃些虧,他也不想來。但賭坊堅持把他扭送了來,他也逃脫不得。

至於賭坊,因爲所營產業的灰色化,出了事一樣不想經官——尤其在新任知縣的門路還沒有打通之前,但爲什麼還是來了呢,因爲朱成鈞已經把他們的打手全打趴下了,客人全嚇跑了,再不報官,整間賭坊都能給他拆了。

惡的碰上更惡的,那也只能來求青天大老爺做主了。

好在,聽見賭坊坊主暈頭轉向躺在一堆橫七豎八的桌椅裡嚷着要叫人報官的時候,來“踢館的外鄉人”終於住了手。

現在展見星高居公堂之上,看見這個“外鄉人”也覺得很暈,勉強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朱成鈞正要問他,坊主見勢不對,忙搶先伸脖子叫道:“縣尊大老爺,小人才是原告!”

公堂之上法紀嚴明,歷來審案都是先問原告,沒有先讓被告開口的。按制還該寫狀子遞上來,只是此案出得急,這道程序才先省了。

坊主要爭這個,原也不錯,展見星便道:“那你先說來。”

坊主就哭訴起來:“縣尊老爺,小人雖做這門買賣,但一向老實本分,與人爲善,鄰里所共知——”

外面跟來看熱鬧的百姓裡有一個叫道:“你有什麼鄰里,除了那無子無孫的老人家,誰敢和你家做鄰居!”

“哈哈!”

百姓們鬨笑起來。

坊主臉色難看了一下,扭頭去找,卻找不出說話的是哪個,只得悻悻轉回頭來,繼續道:“這外鄉來的惡人卻和縣學的李訓導聯手,一個出千,一個打人,將小人的生意攪和得一團糟還在其次,人都不知打傷打殘了多少——”

“沒殘。”朱成鈞冷不丁出聲打斷了他,“我也沒和他聯手。”

坊主一愣,忙道:“縣尊,現在該着小人陳詞的時候,這外鄉人胡亂插嘴,是藐視公堂,藐視大老爺,該打他的板子!”

他一口一個外鄉人,蓋因此時人鄉土觀念極重,外地人來此橫行霸道,易激起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坊主雖因做的生意偏門而不爲本地百姓所喜,但聽見他這麼說,外面終究也激起了一陣小小的議論。

展見星搖頭:“本官打不了他的板子。”然後拍了下驚堂木,向朱成鈞道,“你有話,等他說完再說。”

朱成鈞“哦”了一聲。

坊主覺得她所謂“打不了”之語甚是奇怪,但公堂之上一來無暇細想,二來他也不敢進逼着縣尊說話,見她還是訓了朱成鈞一句,便勉強滿意,揭過去繼續道:“縣尊請看,小人手下這些人都是被外鄉人打傷的,連同小人,如今都渾身疼痛,恐怕傷到了內腑——”

他帶來的人着實不少,足有十來個,沒全進公堂來,或跪或趴在門外由百姓們圍觀着,或是鼻青,或是臉腫,散兵敗勇般,確實情狀悽慘。

反觀朱成鈞,他身後還站着秋果,主僕兩個頭臉乾淨,連衣裳都沒怎麼亂。

展見星又往他身後再望了望——秋果身後還有個人,一直幾乎趴在了地上,她看不到臉面。

“是縣學的李訓導嗎?你上前來。”

展見星叫他,她昨晚上看案卷的記憶又被勾了起來,想確認一下是不是她曾見過的那個人。

李訓導非常緩慢也非常不情願地膝行着,慢吞吞挪到了前面,但頭仍舊深深埋着。

“李振,你擡起頭來。”

李振不動,兩邊衙役將水火棍在地上一頓,口中發出威嚇聲。

“李訓導,本官看你是縣學儒教,與你留一點體面,你也不要讓本官難做。”

在這警告之下,李振一點一點地,終於把頭擡了起來,他頹然泛青的面孔從亂髮裡露了半張。

就這半張也夠了,展見星嘆了口氣:“果然是你。”

這個李訓導,赫然竟是大同那位以自殺收場的知縣李蔚之之子李振。

不是重名重姓,就是同一人。

李振又把頭低了下去,悶悶地不說話。

他早就知道來上任的是展見星了,展見星當初與代王府那件案子鬧得很大,他在後衙也聽過,這個名姓不像他的常見,他在崇仁聽見之後,當即就與父親曾經手的案子對上了號,再一打聽,展見星是考中了探花選來的,饅頭鋪的小子一躍翻身做了一縣父母官,他卻只好在老家縣學裡做一個只算是輔助教諭的小小訓導,境遇上的整個翻轉令他雖然並不認得展見星本人,也羞於見她。

展見星只見過他一次,但因爲隨後發生的李蔚之之死令她對李振也印象深刻起來,她搖搖頭,見李振完全不想說話的樣子,暫也不再問他,轉回目光問坊主道:“你都說完了?還有沒有要陳訴的?”

坊主想了一下,道:“小人說完了,請大老爺做主!”

他咚地磕下頭去。

展見星點點頭:“好。”轉去看朱成鈞,“崇仁郡王,你有什麼要辯解的,現在可以說了。”

堂裡堂外瞬息之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

坊主的眼睛緩緩瞪大,再瞪大——他聽見了什麼?他是被打昏頭出現幻覺了?

一定是!

一定是——坊主咯吱咯吱地轉動起脖子,把瞪到快脫框的眼睛仰起來,去望朱成鈞——

崇崇崇仁郡王?!

“我說了,我沒打殘人。”這時間在坊主眼裡是放慢了無數倍,但其實沒多久,朱成鈞自然就接口說話,“如果殘了一兩個,那也不是我故意的,他們先打的我,我只是還手,拳腳無眼,我算不了那麼準。”

別人都還陷在震驚裡,周圍仍安靜得不得了,展見星繼續問他:“那告你出千是怎麼回事?還說你與李振是聯手施與。”

“我沒出千,也沒聯手。”朱成鈞立在堂中,伸指指了下旁邊的李振,又點了點賭坊坊主,“是他們都出千,我看見說了一句,就都惱了,一起來打我。”

他這個說法是與坊主完全反着來了,展見星點點頭,又去問坊主,“崇仁郡王不認你的指控,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所言不虛?”

坊主本來的證據可多了,堂外那些打手都是證據,他快被打爛的賭坊也是證據,但現在他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小小小人——”

給外鄉人下套他智計百出,可跟國朝郡王玩花樣,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呀!

這裡面的賬非常清楚:就算他給朱成鈞潑髒水潑成功了,然後呢?郡王砸他間賭坊只算白砸,親自動手都算給他面子,可他把郡王得罪得這麼死,不要說往後在崇仁還怎麼混了,這條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難說。

“——都是小人的錯!”坊主腦筋還算動得快,一咬牙,哭喪着臉直接認慫,“是小人沒弄清楚情況,又瞎了狗眼,認不出郡王爺的金面,小人給郡王爺賠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別和小人這爛泥一樣的人計較!”

他說着,就砰砰對着朱成鈞磕起頭來。

展見星拍驚堂木喝止了他:“先不要吵鬧!既然你承認誣告,那事情究竟如何,你從實招來。”

坊主忙道:“是,是。”他眼睛往外看,招呼散兵敗勇中的其中一個進來,然後忙又道,“稟大老爺,剛鬧起來的時候,小人不在附近,是這個管事的鎮不住場,去叫了小人,小人才下來的,事由經過問他最清楚。”

展見星便目視那個管事:“那你說。”

青了一個眼眶的中年管事喪眉搭眼地道:“回稟大老爺,當時郡王爺進來,小人見他儀容不凡,便想上前服侍——”

秋果探頭:“你是看我們爺像個肥羊。”

朱成鈞的不事奢華只是相對於朱成錩朱議靈等人而言,他往普通百姓中一站,那差別仍然是有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他起碼不窮,榨得出油水來。

秋果這回插話,再也沒人敢嚷着要打他的板子了,管事的忍氣吞聲地回了他一句:“小人不敢。”才接着道,“正這時候,小人見到郡王爺直接向着李訓導走了過去,似乎是認識的樣子,李訓導當時在玩擲錢——”

賭博上的事展見星真不懂,問他:“擲錢是什麼?”

“回大老爺,是種比較簡單的玩法。”管事回道,“就是排出六枚銅錢,全擲成背面的就算贏,視約定不同,也有要全是字才贏的,小人這裡,是以背面爲準。”

展見星點頭:“本官知道了,你繼續說。”

“是。李訓導玩了兩把,郡王爺就在旁邊看着,玩到第三把的時候,小人正要上前搭話,問郡王爺是不是有意下場,就聽見郡王爺說了一句——”

他頓住,不敢說,小心翼翼瞄朱成鈞,朱成鈞自己說了:“我說,都是出千,沒什麼好看的,走了。”

“我只是叫秋果走,誰知道他們都跳了起來。”

展見星眯了下眼,深深又冷冷地看了朱成鈞一下,才轉去問管事:“郡王說對了,所以你急了?”

管事嘴裡頓時像含了顆核桃,他既不敢砸自家招牌說是,也不敢指責朱成鈞說不是,咕嚕了一陣,一個能叫人聽清的字也沒說出來。

還是坊主膽大些,賠笑道:“沒有沒有,小人豈敢——”

朱成鈞手掌一翻,掌心八枚銅錢:“哦,這裡六個是你的,兩個是李振的,你要不要當堂溶開驗一驗,到底裡面摻沒摻東西?”

坊主:“……”

他眼睛又瞪大了,同時如被掐住了脖子,和管事一樣也只發得出一陣意味不明的咕嚕聲。

他最大的失策是不知道朱成鈞的身份,若真是個普通的外鄉人,眼下完全可以說是朱成鈞早有預謀來訛他的,可他現在說一位郡王費勁啦弄兩枚假/錢來害他?他敢說,也得有人信哪。

李振霍然轉頭,瞪着他:“你真的在錢里弄了鬼?你出千?!”

坊主並不怕他,且如今外面那麼多百姓都看見了這一幕,他的買賣大勢已去,更沒好氣,道:“李訓導,這話別人問得我,你憑什麼問呢?你手腳乾淨,你在郡王爺跟前跳什麼?”

李振哪裡還聽他的,如入魔障,眼眶整個都泛了紅,道:“是你坑了我,都是你坑了我,你把我的家產還來——!”

他大叫一聲,爬起來撲倒坊主就要打他,坊主哪裡肯認打,兩個人糾纏成一團,還是展見星喝令衙役下去,才把兩人拉扯分開。

“公堂之上,不得喧譁!來人,先都把他們關押了。”展見星發完令,又點了站在最靠前的一個衙役的名:“元寶賭坊犯紀亂法,多行不義,林開運,你出去匯齊快班的羅順,立刻去將其查封起來。待其中不法事理清楚後,再行審問。”

衙役之間有分工,林開運就是負責值堂役的皁班班頭,而快班即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捕快,專管緝捕辦案等事宜的。

“是!小人領命!”林開運紅光滿面,這一應聲更堪稱振聾發聵。

查封賭坊!

這是怎麼樣的一件大肥差啊!

抄一次夠吃三年!

新縣尊太夠意思了!

坊主傻了,見到林開運腳步如風地往外走,慌亂又下意識地去夠他的褲腳:“林班頭,你不能這樣,我們是有交情的——”

三班衙役,他每一班都送過禮,每一年都沒缺了啊。

“呸,誰和你一個坑害人的賭坊有交情!”林開運毫不猶豫地啐了他一口,大步流星地去了。

“天哪,他們居然弄摻假的錢來給人賭,怪不得我隔壁的張大哥賭了沒半年,把房子都賭進去了。”

“我隔壁的那老蔡頭也是,唉,好好的閨女,賣了人做妾。”

“都說十賭九輸,真的不假啊——”

嗡嗡的百姓議論聲浪潮一般涌進來,坊主癱倒在地上,由着衙役把他拖走,再也使不出力氣掙扎了——他也不敢掙,百姓已經有上來打他的架勢了,就這樣,他被拖出去的過程裡也捱了三兩腳。

李振比他好些,他自家造業坑自家,百姓還沒興趣來打他。

人都拖走了,百姓漸漸散去,展見星起身,向朱成鈞道:“請郡王與我到二堂一敘,有些問題,還需請郡王交待清楚。”

二堂是縣令辦公的地方,做審訊用的時候比較少,把人請到二堂,算是更私密一點的地方,但堂中尚存的兩三個衙役仍舊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新縣尊別的不說,這官威可真大啊,見了郡王也不倒,聽聽這用詞,叫人去“交待清楚”。

展見星不是佯作,事實上她的怒意還壓抑住了,等走進二堂以後,她轉了身,勃然道:“九爺,你什麼時候染上的賭癮?!”

朱成鈞道:“我沒賭癮。”

“你不要狡辯!”展見星氣急了,不自覺真把審問犯人那一套拿了一點出來,“你沒賭癮,別人玩錢,你看兩把就知道別人出千?還是雙雙出千?!我看賭坊那些人不一定有你這份眼力!”

“你老實說,到底什麼時候染上的?我去京裡那半年,還是我到崇仁這陣子?”

……

秋果蹲在窗下,縮了縮脖子,發愁地嘆了口氣。

展伴讀好的時候是真好,可兇的時候也是真兇啊。

他家爺也是,都做了郡王了,還叫人這麼管頭管腳,就這樣,他還好意思說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