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趕來的是大同現任知府羅海成,代王突然身亡這樣的大案自然會有人去稟報給他,他大吃一驚,聽說人都已經進了縣衙,不便讓代王府人擡着代王屍身再折騰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縣衙門來了。
李蔚之府縣同廓,平常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腳,很不怎麼暢意,此時看見羅知府卻真如看見再生父母,並且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怎麼早沒想起來推鍋給羅知府,都是叫朱遜爍亂七八糟的給鬧糊塗了!
李蔚之一個字來不及說,麻溜地從公案後滾了下來,請羅知府上座。
羅知府是科舉正途出身,二甲進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這個縣令還年輕幾歲,今年才三十九歲,他雷厲風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說什麼,直接坐下,就把這樁燙手案子接了下來。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審過一輪,羅知府已然心中有數,他得出的結論與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遜爍不幹了,他十分惱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壞了良心的人,見羅知府氣勢不同,不像李知縣那麼含含糊糊的,就老實又將實情說了一遍。
朱遜爍爲此勃然過去威嚇他,羅知府倒是心平氣和,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診斷做不得準,自然還該再行檢驗纔是。”
羅知府隨行帶來了知府衙門的仵作。
仵作當堂進行驗看,他跪在代王屍身前,摸索了一陣代王的頭臉,朱遜爍的臉陰沉沉的,過了一陣,忽然見到仵作扳開代王嘴巴,把手伸進去——
他逮住機會,忙怒喝道:“大膽,你竟敢損毀褻瀆我父王的遺體嗎?!”
撲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還手,只是躲避着,手卻不曾從代王嘴裡拿出來,朱遜爍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來幫忙,堂上一片亂象,羅知府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肅靜!”
乘着衆人一愣的工夫,仵作兩根手指勾着,掏出來個什麼東西,忙護着站起來,小跑到公案前,舉着道:“府尊請看。”
羅知府凝神望去,卻是一小塊饅頭。
就是這世間最尋常之物,帶走了一位親王的性命,令得他稀裡糊塗命喪長街。
仵作詳加解釋:“請府尊看代王爺喉間,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爺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說,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筆記下,以爲填寫屍格之憑證。
朱遜爍大怒:“胡說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餘者也有人出聲附和,下僕們尤其捧場,朱遜爍聲勢大壯,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羅知府,你當着這個官兒,可不能枉顧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當今皇上見了我父王,也得稱呼一聲叔叔——”
“星兒!”
徐氏陡然一聲驚呼,羅知府進來後,展見星暫時被放了開來,徐氏捧着他青紫滲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絞起來,回過羅知府的另一輪審問後,就忙把展見星緊緊攬在懷裡,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連心,展見星痛得厲害,原也老實呆着沒動,此刻聽見朱遜爍狂妄的言辭,卻突然掙脫了徐氏的懷抱,往公案前撲去。
衆人注意力都在朱遜爍身上,連羅知府也眉頭微皺,打算等朱遜爍的厥詞放完以後,再行理論,不妨展見星搶到他面前,伸手從公案上拿了個什麼,塞到嘴裡,腮幫鼓起動了兩下,而後就嚥了下去。
羅知府回過神來,又不禁失語:“你——”
“小民無禮。”展見星退後兩步,躬身行禮,“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饅頭有毒,毒死了代王爺,現在人人可見這塊饅頭正是從代王爺喉間取出來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當給代王爺償命,絕無怨言。倘若無毒,小民安然無恙,則請府尊還小民母子一個清白。”
——他搶去吃下的,原來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塊饅頭。
說完話後,展見星直起身來,他的面色脣色都發白,額角滲着虛弱的細汗,唯有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滿堂目光頃刻間從朱遜爍那邊轉移到了他身上,連代王府那個年紀最小的少年也看了過來。
少年是先前搶饅頭中的一員,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麼身份,他來到公堂後倒很安靜,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旁觀着發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種很難言說的意味。
現在他這種奇特的目光掃到了展見星身上,從展見星沒什麼血色的淡脣,到他垂在身側已經腫脹起來的手指,一掠而過。
羅知府也在看着展見星,他坐着,展見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視,他目中閃過一絲激賞,面上不動聲色:“這法子不錯。郡王爺,你我皆可爲見證,且看饅頭究竟是否有毒。”
朱遜爍有點目瞪口呆。
他全沒把他要污衊害命的對象放在眼裡,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沒多看過徐氏跟展見星兩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極致後,不認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彈出這樣的歪門心眼來!
這一招似無力的垂死掙扎,卻又中了七寸——對方“以命相搏”了,還不足以自證清白嗎?
世間公道兩個字,雖然常常糊成一團,但再糊,畢竟還是存在的。
權貴威勢縱然如山,壓得垮脊樑,壓不服人心。
羅知府微微一笑,對着朱遜爍氣到黑漆漆的臉,甚有耐心地還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饅頭鋪位於街中,代王爺於此奪食饅頭之後,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時在一盞茶之內,倘若饅頭有毒,毒發時間便也應在一盞茶之內,郡王稍安勿躁,與下官等一等便知結果了。”
這一等自然不會等出第二個結果來,饅頭有毒沒毒,本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羅知府當堂做出了徐氏母子無罪的判決。
展見星迴到徐氏身邊,徐氏摟着他喜極而泣,展見星心頭懸着的一口氣落下,眼眶也泛紅,母子倆向公案叩頭拜謝。
公堂外的百姓們發出歡呼聲,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爺”,激動喜樂之情不下於徐氏母子。
因爲代王府這頭龐然惡獸在沉寂八年以後,又被放了出來,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們,羅知府能扛得住壓力秉公執法,令他們也爲自己覓得了一線光亮。
朱遜爍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見展見星攙扶起徐氏來要走,惱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僕將公堂大門把守起來,不許他們出去。
羅知府皺了眉,朱遜爍卻也不怎麼把他這四品官放在眼裡,道:“姓羅的,你爲了自己搏個清名,就亂判案子,照你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們這些草民說了沒毒就沒毒,那我代王府上下還都認爲有毒呢!怎麼,草民說的話算話,我們這些苦主的話反而不算?”
他這就是胡攪蠻纏了,他自己也並不掩飾這一點,指着羅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書朝廷,請朝廷做主,在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償命!”
徐氏不料還有這個變故,腿一軟,才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
羅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這樣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書,本官也是需將始末稟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堅持己見,那就請將供詞簽字畫押,本官好一併上呈。”
羅知府先前審問的時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記錄下來了,不過代王府那邊沒有畫押,現在這些都要作爲證據往京城上報,那自然是要補上這一道手續的。
當下便有書吏拿着供詞過去,一個個對照着請代王府人確認畫押,確認到最後,書吏“咦”了一聲,因爲發現竟漏掉了一個。
站在角落裡的那個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紀小,竟一直沒人過問他,連羅知府也沒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稟報了一下,羅知府點了下頭,請那少年出來,補上口供。
少年沒動,只是口氣平淡乃至有點木呆地開了口:“我不知道。”
羅知府揚眉:“你怎會不知?你看見什麼,便說什麼。”又問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動了一下,轉向了羅知府,他的眼神也有點木呆,好像在看羅知府,又好像沒在看,他說出來的話,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們說的這些。二叔說有毒,就是有毒罷。”
他沒回答羅知府的第二個問題,但他能稱朱遜爍爲“二叔”,顯見也是親王后裔,當是代王的孫輩。
朱遜爍聽他們對答,有點不耐煩,但又勉強滿意:“聽見了沒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認爲有毒,記清楚了!”
羅知府並不以他的叫囂爲意,眉頭反而鬆開了——少年的答話看上去隨意,甚至有點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但事實上,這是出現的唯一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他至少說了個不知道,而不是斬釘截鐵睜眼說瞎話的“有毒”。
書吏很快把這句口供記錄下來了,拿去讓少年簽字畫押。
沾好墨的筆遞到面前,少年卻沒接,道:“我不會寫字。”
羅知府控制不住驚訝的眼神——看這少年身量,起碼也十三四歲了,不說讀多少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這可是親王之孫!
他忍住了發問的慾望,讓書吏只讓少年按了個手印,讓後將供詞拿回來,他親自代爲簽上姓名。
他又問了一遍,這一回,少年終於回答了:“朱成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