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羅知府的離任有些倉促。

他在大同做了五年多知府, 離第二次任滿還有幾個月的時間, 但京城大理寺左少卿父親去世,要回鄉丁憂, 他的缺空了出來,吏部議了一圈, 沒議出個公認合適的己任人選, 最後是皇帝自己把羅知府想了起來, 要來他的履歷一看,見已將任滿, 便下了諭旨:“羅海成敢於任事, 公正不阿, 着調進京。大同知府一職, 另擇人選。”

羅知府便從知府變成了大理寺左少卿。

一般是正四品, 品級未變, 俸祿不增加,甚至油水上京官還抵不過地方官, 但這是切切實實毫無疑問的高升。

羅知府將要去的,是掌天下刑獄最高級別的三法司之一, 國朝中樞, 這一步邁上去, 從此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羅知府走得雖急, 卻也極熱鬧。

滿城官員士紳百姓盡出,送別的隊伍一直綿延到了城外,還不斷有新的聞聽消息的百姓趕過來, 裡面免不了有純湊熱鬧的,但真心想送一送羅知府的佔了大多數。

羅知府別的功績不去說它,只弄走朱遜爍就是爲大同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百姓們心中感念,這送行的隊伍就越送越長。

楚翰林領着三個學生也夾在隊伍裡,羅知府無意中在人海里發現了他,忙令隨從將他請到身邊,大聲笑道:“潛德怎麼不聲不響的!”

楚翰林拱手笑道:“原想帶着九郎幾個去府衙送送正清兄,不想正清兄這般民望,我們遠遠地就擠不動了,便跟在百姓隊伍裡,心意盡到了也就是了。願正清兄此去,鵬程萬里。”

羅知府鄭重拱手:“多謝,借你吉言。”

又向簇擁着他的衆人揚聲道:“大家都回去,已經出了城,本官深感諸位心意,不必再送了!”

這時已到了城外二里處,百姓們戀戀不捨,但各有生計,在羅知府又一次喊話之後,終於漸漸散去。

倒是一些青袍綠袍的官員還徘徊着,羅知府離任高升,能在他跟前露一露臉攀一攀關係也就這個時候了,便知道沒多大效用,利祿動人心,又哪裡捨得就這麼拔腳。

這些人裡包括了大同知縣李蔚之。

送行諸公里,數他的心境最複雜。

李蔚之心頭有一個無法與人言說但這兩日又一直揮之不去的念頭——他在大同任上,也將六年了,他與羅知府不同,舉人出身,先天不足,仕途走到這裡差不多就是終點了。

李蔚之原來也沒太多想法,覺得自己能平安終於縣令任上就算不錯了。然而,羅知府的驟然提拔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極大地刺激了他。

這件事在外人眼裡看來似乎與他一個小小縣令無關,但李蔚之心底有一個聲音在狂叫着——有關的!代王案最早是在他的縣衙裡審理!

但他當時怯懦後縮,將整個場面都交由了羅知府掌控,此後也一直盡力迴避,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最終,寸功未建。

李蔚之覺得這不能全然怪他,他確實被代王府的兇名嚇退了,但那是他不知道代王府其實沒有傳聞中的那般可怕!羅知府挺身而出,不但毫髮無損,還把一個郡王趕走了,藉此簡在帝心,風光提拔。

如果這件功勞出自他手,那情況就將由知府勇鬥藩王變成知縣勇鬥藩王,雙方地位懸殊越大,與人的慨然震撼就越大,這樣的事蹟流傳出去,足以彌補他的先天不足,將卡滯的官位往上動一動——可惜,沒有這個如果。

只有眼前冰冷的現實。

羅知府又在和楚翰林隨行的三個學生說起話來,微笑着勉勵他們一二,李蔚之認得其中的展見星,但他沒將庶民放在眼裡,沒有多看,他盯着另一個個頭最高衣着最好的少年看了兩眼,覺得他有些眼熟。

他聽見羅知府稱呼他爲“九公子”,他又是楚翰林的學生,是了,這是代王府的王孫,代王薨案中,他在堂上出現過的!

能一解圈禁就跟着代王出來擾民,可見其秉性之頑劣,不愧是代王府中人。

那少年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眼光一動,掠過來,李蔚之忙將目光移開,但心裡卻將他記了下來。

等到羅知府終於登車而去,周圍人漸漸散盡,李蔚之也上了轎子,返回大同城裡去。因許多人蜂擁出城送羅知府,城門口比往常擁擠,衙役上前,呵斥着百姓們閃避,雖然如此,官轎通行的速度仍然緩慢,李蔚之心頭有事,不耐煩地掀起轎簾往外看去。

他目光忽然凝住,因爲發現了楚翰林一行四人,他們也回來了,停在內城牆底下,跟一個趕騾車的車伕正說着什麼。

ωwш¤ттκan¤¢〇 很快,似乎是商量妥了,三個小的就上了騾車,楚翰林卻沒有,李蔚之正奇怪,卻見楚翰林獨自往前走去,而大車車向一掉,向着城門外而去。

李蔚之心中一動,招手叫過一個衙役吩咐:“你跟上去,看看他們去哪裡,做什麼。”

衙役答應了要走,李蔚之又補充一句,“慢着,悄悄的,別叫人發現了。”

衙役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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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鈞是要去他的莊子。

楚翰林一想,已經出來了,不如將該辦的事一起辦了,免得再佔用別的時日,便點頭同意了。他翰林身份,以教朱成鈞讀書爲主,巡視私產這種事是不至於陪同的,便只由兩個伴讀跟來了。

朱成鈞不知莊子的具體方位,但朱成錩告訴了他莊名,府城近郊的王莊,車伕常在周邊跑動,自然聽過,不要客人多指點,甩起車鞭,自己跑起來。

朱成鈞這幾日又跟楚翰林學了些新的農桑知識,在車上像模像樣地算着道:“三月了,麥子應該種下去了。”

展見星點點頭。

“要等到八月才能吃。”朱成鈞又算了算,“賺點錢真不容易。”

許異忍不住笑道:“九爺,你已經很容易啦。”

只要等着就好了,小農一文錢都得自己辛苦去土裡刨出來。

展見星沒說話,面上也是贊同之色,朱成鈞想了想:“也是。”

三個少年在一起是很難安靜下來的,一路說着,大半個時辰不覺而過,車伕喝了一聲,停下車,轉身道:“小少爺們,你們要來的小榮莊到了。”

朱成鈞下車付了錢——他上回賣茶具花剩下的,然後舉目望去。

只見天地廣闊間,大片田畝延伸排列出去,其間阡陌縱橫有序,近處的土地能看見已冒出頭的纖細麥苗,青嫩得惹人喜愛。

遠一些的地方,分佈着些農舍,其中有一處格外闊大,那已不能叫農舍了,而是座莊園。讓初來此處的人也能認出,那一定是主事之人的居處了。

許異感嘆:“哇,這裡真好。”

展見星也是此感,這一回,朱成錩居然沒搞花樣,真的給了弟弟一份不錯的產業。

車伕趕着騾車噠噠跑了,三個人傻看一回,都覺得頗爲滿意,朱成鈞邁開大步:“走。”

光看看不出個究竟來,要知道莊子的詳細情況和出產,還得找到管理此處的莊頭詢問。

那莊園看着近,走起來居然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走得展見星都微微後悔起來——剛纔怎麼就叫騾車走了?早知該讓他再往裡送一送。

朱成鈞感覺到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來,轉頭瞥了她一眼:“你該不會真是個丫頭?”

展見星這是第二次被他嘲諷了,心下已經很平靜,只是有點不樂意,反駁道:“九爺,我體力差我認便是,與男女有什麼關係。”

朱成鈞沒回嘴,忽然衝她詭異一笑,然後把她胳膊一扯,拉着就飛奔起來。

“啊——!”

展見星尖叫,想掙扎,但哪裡掙得脫他,真跑起來步子也停不住,風撲在臉上,她踉踉蹌蹌,只能跌撞在他身後。

“哈哈!”許異沒有解救她,反而覺得很好玩,跟在旁邊也跑起來。

三個少年在田間瘋跑,沿途遇見的幾個莊田上的人瞠目結舌,待覺得他們眼生,想要阻攔,人早已跑過去了。

於是等莊頭姚進忠終於得到報信的時候,三個人已差不多來到了莊園大屋前。

展見星扶着膝蓋,呼呼喘着粗氣,她都要覺得她讀書的方式不對了——明明她是要走文人路的,爲什麼動不動在體力上消耗得這麼厲害!

姚進忠今年四十八歲,他本人沒什麼大能耐,但婆娘做了陶氏的奶孃,陶氏長大嫁進了王府,他們一家便也跟着風光起來,如今年紀大了,出府來管了四千畝田地,雖仍爲人奴僕,但一般的地主也沒他風光和油水豐足,故此他的面孔衣着都甚爲體面,挺着肚子,像個富家翁。

他站在屋前,打量着三人,因已得到朱成錩的遞話,知道他管的這個莊子易了主,今日一早他的婆娘還進城去見主家了,他這一看,就也猜到了朱成鈞的身份。

——來得可着實太快了些。

姚進忠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面上卻沒有顯出來,而是馬上理了理衣襟,跪下道:“敢問可是小主子?大爺已下了令,從此老奴就聽小主子吩咐了,老奴姚進忠,請小主子安。”

朱成鈞暫沒理他,他怕展見星倒下去,還拽着她半邊胳膊,待她喘勻了氣,才鬆了手,看了姚進忠一眼,點點頭:“你起來,我來看一看。”

姚進忠聽他認了,忙磕了個頭,才爬起來,又命令周圍好奇出來看着的人都跪下見禮。

一番禮數行過,他請朱成鈞進到正屋,在上首坐下,又命人流水價地上茶上點心。

朱成鈞雖是突如其來,他這份招待也算極周到了,奉承得十分之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