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彎弦月。
展見星渾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經出了代王府, 但魂魄似乎還丟了一半在那座巍壯的府第裡。
殺機來得太突然了,她毫無防備,現在回頭去想,也是滿心茫然, 沒有一點頭緒。
腦子裡非常擁擠, 好像塞滿了各樣東西, 可去分辨,卻又一樣都分辨不出來, 展見星忍着頭疼, 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 才終於從亂麻裡抓出一根線來:哦, 她被罰的抄寫還沒寫完。
她沒有回去紀善所, 朱成鈞叫她走, 她被險些喪命的恐懼籠罩着, 把他那句話當成了指引, 真的就糊里糊塗地走了。
什麼也沒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殺她的是誰——她和張冀無冤無仇, 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現在該怎麼辦。
展見星的腳步緩了下來,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嗎?她不敢, 這種突然而致命的危險嚇着了她, 她現在只想回家, 見到母親。
對了, 回家。
展見星的眼神終於亮了一點, 她加快腳步要走, 但沒走成, 面前出現了一個僅有三四歲左右的胖胖的小丫頭,攔住了她的路。
展見星此時才發現她走到了一家糕點鋪門前,暖黃的燈光從屋裡鋪出來,她才歷了險,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時候,大約因此不知不覺地挨近了過來。
一個婦人在鋪子裡忙碌着,一轉頭時發現小丫頭跑到了門口,忙追出來:“大晚上還亂跑,仔細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頭聲音嫩嫩的,帶着好奇:“娘,你看那個哥哥,他的脖子上長了手。”
婦人已把她抱了起來,帶點不耐煩地把她堅持擡着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識地順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倒抽了一口涼氣。
“小哥兒,你這是怎麼弄的?遇到壞人了?”
展見星不解:“啊?”
小丫頭搶着說話:“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樣。”
“她是說你脖子上有指印,”婦人解釋,又擔憂地道,“都紅腫了,傷得可不輕哪。小哥兒,你快回家去吧,趕緊告訴家裡大人,領你去報官。”
原來是她的傷處嚇着了人。
展見星把衣領攏了攏,低低應了一聲,快步往前走去。
她現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着,走着,她的腳步漸緩,停下。
她帶着這樣能嚇到路人的傷處,怎麼回家?
她會把徐氏嚇死。
爲了說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讀書,她費了好大的工夫,就這樣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她將跌回塵土裡,重新受困在與展家親族的爭鬥裡,這一片灰濛的未來是如此讓人不甘。
而又憑什麼呢?她險些丟命,卻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後兇手不用爲自己的罪行付出一點代價。
庶民難道就天生命賤!
憤怒遲來地在心中升起,一經點燃便以燎原之勢壓倒了恐懼,展見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來,亮起來,她邁開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還太過弱小,無法憑藉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裡做什麼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決意去試一試。
**
這個時辰,羅知府已用過晚飯,正在後衙享受着難得的一點空閒時光。
他既不會接狀子,也不會隨便見什麼人了,但展見星的伴讀身份幫了她,讓她越過了第一道難關,在這個不太可能的時辰進到內堂,見到了羅知府。
又過了路途這段時間,她脖間的傷痕發散出來,愈加駭人,已經沉積出了紫紅淤痕,被周圍白皙的皮膚對比着,觸目無比。
展見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燈火下,尚未開口,羅知府的眼神已經凝住,擡手止住她下拜,張口便問:“這是怎麼回事?”
展見星控制着聲音裡的情緒,盡力簡單明白地將經過說了,只隱去了朱成鈞援手之事,只說她當時被掐暈了片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張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麼了,飛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啞得厲害,等她說完,羅知府讓下僕給她倒了杯水。
展見星謝過,捧着茶水小心地吞嚥着,羅知府問她:“可有大礙?要不要請個大夫來?”
展見星將茶盅交還下僕,躬身道:“多謝府尊。小民可以撐住。小民來求見府尊,只想得一個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運,況且,這回小民僥倖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下回又當如何呢?”
羅知府微有意外:“你沒有被嚇退?還想繼續在代王府讀書?”
展見星啞聲迴應:“小民無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纏陷不休的泥沼,沒有路。
羅知府點了點頭,臉色冷峻:“好,本官與你主持這個公道。”
此時外面已是宵禁時分,但府尊有緊急公務出巡自然可以不受這個限制,羅知府點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轎伕等,湊齊了十來個人打了個簡易的儀仗立即往代王府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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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府在夜色裡看上去很安寧,一點也不像剛剛差點出了人命案的樣子。
羅知府沒有立刻求見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孫,只是告訴門房要見王長史,然後就把大部分隨從都留在外面,只帶了一個心腹幕僚和展見星一起進去。
他是外官,對轄地裡的藩王不法事有監督參奏之權,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內務,方便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朝廷委派來的王府長史。
代王府的這位王長史今年四十五歲,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黴,先帝下令圈禁的時候把他一起圈了進去,他費盡工夫終於遞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結果先帝認爲他有規諫輔導不力之責,根本沒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裡面圈了八年,圈成了個老翁模樣。
時運如此不濟,王長史灰心喪志已極,聽見羅知府的來意,他第一個反應是閉門:“本官已向朝廷遞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覆下來了。王府一應事體,本官不再沾手。”
羅知府一伸手把門抵住了:“如今批覆還沒有下來吧?那王大人就仍舊是這代王府的長史,本官有話,只與你說。”
王長史垮着臉:“我勸府臺一句,那伴讀既然無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臺說句實話,這府裡蹊蹺的事多着呢,就算府臺不畏艱難,也很難真查出個結果來。”
展見星站在階下,愕然地看着王長史——她還沒見過這麼軟塌塌專一和稀泥的官員!
殺人未遂的惡性案件,在他嘴裡就是個“化了”!
羅知府宦海多年,顯然是見慣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來,總得查過了再說。”
王長史又試圖關門:“那府臺就去查吧。”
他是這麼個膽氣喪盡的模樣,羅知府也不跟他客氣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來:“有勞長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長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羅府臺,你怎麼能這樣,你怎可對本官如此,本官品級雖不及你,卻受不着你的管束!”
長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點頭纔會任命,也有直奏御前的權利,羅知府作爲地方官確實管不着他。
但王長史這樣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經徹底完蛋了的,羅知府絲毫不顧忌他,聽了反而笑道:“王大人這時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長史無奈,只能一邊被拖着走,一邊不死心地又勸說道:“羅府臺,本官與你說的真是良言,你大動干戈,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會引得人心惶惶。”
羅知府道:“本官身爲父母官,若對此裝聾作啞,纔會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長史司位於王府西路,與其他王府職官不同,它擁有一整座獨立的院落,羅知府與王長史在院內爭執時還無所謂,等出了院子,兩人這副拉扯模樣就難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長史畢竟還要點面子,唉聲嘆氣道:“行了行了,本官隨你去就是了,這像什麼樣子。”
羅知府才放開了他,笑容和煦道:“王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沒有辦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選的伴讀,進府陪王孫們纔讀了半個月書,就險些無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個明白,他日如何對皇上回話?”
王長史苦笑道:“是,府臺正當壯年,與我這種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還想奮發上進的。”
羅知府微微一笑,並不管他話中深意,轉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見證。”
王長史正欲多拉幾個人來,以便分薄自己頭上的責任,對此倒是沒有意見,忙道:“正是。”
在王長史的帶領下,他們沒有驚動什麼人,順利地來到了位於東路的紀善所裡。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邊闢爲學堂的屋裡都亮着燈,第二間屋子門扉半敞,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朱成鈞伏案的背影。
展見星驚訝地頓住了腳步——他居然回來了,還老老實實地在這裡抄寫!
楚翰林這時端着茶盅正從自己屋裡出來,見這麼一串人忽然出現,面露意外:“王長史,正清兄,這麼晚了,二位怎麼過來了?”
羅知府轉了下頭,示意展見星跟上,然後就帶着她走到屋前明亮之處,指着她的脖間道:“潛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頓時失聲——這麼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鬧,就是衝着殺人害命去的!
他回過神,伸手把展見星一路拉到屋裡朱成鈞身旁——燈點在他桌上,這裡光線最好,楚翰林看得更無疑問,出口疾聲問道:“怎麼回事?我先前過來時見你不在,問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處,再問別人,門房上說看見你出府了,我以爲你家中有事,便沒多管——卻怎會如此?!”
展見星喉嚨被掐傷了,不能多說話,羅知府三言兩語替她把事說了,楚翰林聽得皺起眉來:“張冀?”
他轉頭看向還慢吞吞在抄寫的朱成鈞:“九郎,來叫走展見星的是你的內侍,你怎會告訴我不知道?”
朱成鈞沒擡頭,道:“他沒告訴我他又來叫人,我怎會知道。”
秋果原縮在角落裡無聊地打盹,此時趨步出來,道:“先生,張冀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們爺在大爺那挨訓呢,我去給爺找糕點墊肚子,也不在。我說句實話,張冀到我們爺這也就半個來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爺,爺不怎麼吩咐張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動。”
羅知府沒怎麼管秋果,微帶懷疑的目光從朱成鈞伏着的背影上掃過。
展見星與他雖然身份懸殊,但也算朝夕相處的熟人,出了這樣大的意外,他怎地鎮定如此,什麼反應也沒有?
楚翰林看出來了,低聲說了一句:“九郎就是這樣性子。”
到底“哪樣”,他也說不太清楚,展許與朱成鈳三人的脾氣都明白得很,獨有這個聖旨配給他的正牌學生,身上好像有一種遊離般的氣質,在他自己的家裡都過得置身事外似的。
羅知府便暫且放下,問朱成鈞與秋果道:“那你們可知這個張冀現在何處?”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點來,就一直陪在爺這裡了。沒再見着張冀。”
楚翰林道:“會不會偷偷回去住處了?他一個內侍,也無處可去。”
羅知府沉吟着:“這得是他還活着的情況下。展見星說當時不知出了什麼事,他睜眼後只見到張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經身亡,屍身可能還在原處。”
他轉頭問展見星:“他把你引到何處下的手?你能帶路去看一看嗎?”
展見星遲疑搖頭:“小民逃得性命後慌不擇路,只知奔着有燈寬敞的道走,僥倖跑了出來,再想回去,恐怕難了。”
這一半是實話,朱成鈞當時警告完她以後,轉身就走了,她下意識跟在他後面,跟了一段發現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鈞回頭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裡,他沉默的背影像一盞救贖的明燈,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現在回想,那段路途實是迷霧一般,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得她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裡看一看。”羅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轉向秋果道,“小公公,勞煩你帶個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過去。另外,張冀來引走展見星時既然自稱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見一見大公子金面,覈實一下。如果張冀沒回住處,需要在府裡尋找一番,更要徵得大公子的同意。”
說最後一句時,他目視着王長史,王長史自知甩不脫,嘆氣道:“知道了。不過審案不是我的專長,等見到大爺,府臺要怎麼說我可不管了。”
羅知府也不勉強他,點點頭。
朱成鈞卻表示了異議,他終於直起身,轉過頭,手裡還抓着筆:“我不去,我的字還沒寫完。”
啪嗒。
從他的筆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經寫了半張的宣紙上暈開一個墨團。
朱成鈞察覺到,低頭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變得有點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不要爲了圖省事,就一下把筆毫上的墨沾得太飽滿,這樣很容易污了紙,白費了之前的工夫。”
羅知府打了個圓場:“罷了,原是我們打攪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潛德,我替九公子求個情,這剩下的抄寫就免了罷,他能堅持到這時候,可見雖有過錯,已然改過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點頭同意了:“那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處罰了。”
朱成鈞飛快丟了筆,乾脆應了:“是。”
楚翰林又對展見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該將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會和九郎胡鬧,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數,所以發現展見星不見時,他纔沒過多追究。許多話他不曾明說,但行事間實是有偏向的——只沒想到這偏向倒害了他喜歡的勤奮學生。
展見星連忙躬身:“是我不該替九爺做這樣的事,先生罰得沒錯。”
當下不多贅言,羅知府集齊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長史身後往外走去。
展見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後面,忽然感覺到秋果捱了過來,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會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後。
“你好大的膽子,”秋果悄聲道,“跑都跑了,居然還去報官?”
展見星輕動嘴脣:“我差點被人殺死,爲什麼不去?”她目光轉過去,“你知道這件事?九爺告訴你了?”
秋果說話的口氣不像是剛剛聽說,所以她有此問。
秋果道:“哪裡是爺告訴了我,是我告訴爺的。我拿糕點回來時,看見你跟着張冀走了,我覺得奇怪,爺回來時我就說了,爺馬上覺得不對,就追去了。”
展見星此時才知朱成鈞怎會突然出現,她低聲道:“多謝你。”
但她又遲來地覺出奇怪來,朱成鈞去便去了,隨身帶根棍幹什麼?除非,他已預知了有危險。
“九爺知道張冀要殺我?”
“那倒沒有。”秋果道,“不過在這府裡,人命不值錢得很。你和許伴讀來的時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來,二郡王和大爺爲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從前什麼樣子,你們都不知道。”
展見星默然,代王府的爭鬥從她進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個丫頭恐怕確實沒有勾引朱成錩,只是朱成錩要製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進去。而在秋果眼裡,這是比從前“安生”多了。
那麼對朱成鈞來說,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着當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帶防身之物出去就說得過去了。
這樣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沒少遭遇過,所以才養得出這樣的習慣來——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展見星轉回頭,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鈞一眼,心裡滋味難言。
他還是來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來,當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沒有說出九爺來。”
秋果點頭:“我聽見了。只是,你膽子太大啦,其實報官沒什麼用,你以爲羅知府官大,其實他哪裡管得了我們府裡這些爺呢。”
展見星的目光又亮起來,好似有什麼在燃燒:“沒用,我也得試試。能給兇手添一點麻煩,都算一點。”
她不能讓害她的人毫無代價。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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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知府晚間突至的消息瞞不了人,這個時候,朱遜爍和朱成錩已分別得到了消息。
朱遜爍已經睡下,朱成錩還沒有,在短暫的整衣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出了門,往前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