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正是展家長房兩口子,展大伯與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沒閒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見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讀以來,展見星的束脩省下了不說,每天中午還供一頓飯,這對貧家小戶也是筆不小的儉省了,徐氏手頭寬鬆起來,就變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時令已將二月,展見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夾袍,髮髻束在烏絨小帽裡,身形挺拔修長,面龐雪白清逸,雖只十二三歲年紀,已有一種初長成的矯矯風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裡的饅頭都發起酸來,她直着脖子把饅頭噎下去,騰出空來,嘖嘖有聲:“星哥兒,你娘倆在城裡住着,真像個城裡人了,看看你這衣裳,比村頭朱老爺家的少爺也不差什麼了。”
她說着話,手也過來了,指縫和指甲蓋裡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見星,嘴裡不停,“這是綢面還是緞面?這麼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長輩也算了,怎麼也不惦記惦記你大堂哥——”
“你幹什麼?!”
卻是徐氏洗好了手,從屋裡出來,一眼看見,驚得心快從胸腔裡跳出來,撲過來趕着把展見星護到了身後。
田氏沒來得及摸到料子還被推了一把,手裡剩的小半個饅頭差點掉了,惱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兒的大伯孃,又不是人販子,摸他一下還能把他摸壞了?!”
徐氏眼中這兩口子實在跟人販子沒什麼差別,展見星年紀越長,她越怕她女兒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賣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時眼花了,怨我沒看清,以爲是生人呢。”
身子卻牢牢把展見星擋在後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來了,臉色陰沉道:“你們連過年都不回家,當然看我們眼生了,別說我們,明兒連爹孃都該不認得了。”
這頂“不孝”的帽子徐氏還是不敢背,勉強擠出點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節時我生了場病,星兒要照顧我,纔在城裡耽擱住了。”
田氏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沒見你們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兒了,元宵的時候都還滿口唸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親自跟我們套車來了。”
徐氏一個字也不信,展老孃根本不喜歡展見星,嫌她總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們剛到鄉下時是爲着送棺去的,展見星剛喪了父,哪裡擺得出什麼喜慶臉色來?後來偶有見面,已經是鬧翻過了,親孃差點被逼改嫁給癱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們少做一日,下頓就不知道在哪兒了,大嫂體諒體諒我們孤兒寡母,”徐氏也不軟弱,就道,“再說,我們回去,又費米糧,又要勞動大嫂做活,我心裡怪過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別哄我,你都有本事牽掛上府尊大老爺了,還說什麼日子艱難的話?”田氏嘖聲,“看看星哥兒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們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裡還像個鄉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兒攏共也就這一兩身能見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時忙,不怎麼收拾大郎罷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懶,不過她並沒這個自覺,聽了還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馬上就想到了自己來的真正目的,緊着就道,“弟妹,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府尊大老爺那樣尊貴的人物,怎麼肯替你包攬事情?年前來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的,我們皮厚肉粗還罷了,爹孃年紀大了,險些嚇出好歹來。”
不等徐氏說話,她話鋒又一轉,“那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這趟來,也不是要同你計較,不過其中的緣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從前爹孃可憐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鬧死鬧活地不去,口口聲聲要守着,如今你可還是展家的兒媳婦,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麼敗壞門風的事——”
“大嫂,你胡說什麼?”徐氏又羞又氣,“我豈是那樣的人,哪有你這樣紅口白牙就污衊人的!”
她只以爲展大伯兩口子是惦記着被拉回來的傢什,隔了兩個月,見風頭過去,不甘心才又來了,不想他們居然生出這樣齷齪的猜想!
田氏不罷休,逼問道:“那府尊大老爺憑什麼替你出這個頭?”
“憑我。”
展見星掙開徐氏的手站了出來,冷冷地道。
田氏一時怔住:“什麼?”
“是我去求的羅府尊。”
田氏哪裡相信,拍着大腿誇張地笑出來:“星哥兒,你可真能張口唬人,你纔多大,府尊大老爺吃飽了撐得慌來搭理你一個毛頭小子?”
展大伯原來自恃長房大家長身份,田氏徐氏兩個婦人鬥口的時候,他沒怎麼說話,這時出面訓斥道:“星哥兒,你娘真是把你慣壞了,對着長輩都敢滿口扯謊,你娘倆性情孤拐,從前非要搬城裡住,家裡也依着你們了,現在看卻不成,你再跟着你娘還不知學出什麼壞來。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過來,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見星。
徐氏驚得厲聲道:“別碰她!”
她要撲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見星腳下未動,將母親攔在身後,只眉頭皺了一皺——展大伯常年做莊稼活的人,力氣甚大,這一下抓在她的肩頭,她骨頭都發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來,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帶我走,可以,不過得去問一問代王府。”
展大伯力氣一泄,臉色現出驚疑:“什麼?”
展見星口齒清晰,一字字道:“蒙羅府尊青眼,將我選爲代王府王孫伴讀,年前羅府尊肯幫忙將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搶走的財物要回來,爲的就是這個緣故,與大伯母剛纔潑我孃的髒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與田氏面面相覷,彼此目光都像見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們住在鄉下,消息遠沒那麼靈通,之前衙役下鄉去拉傢什,說是奉了羅府尊之命,他們滿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與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財化成一場空。
但心裡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幾乎見什麼拿什麼,他們還倒賠了傢什進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罵徐氏展見星八回,捱到現在,眼見沒什麼新動靜,就又活動了心思,前來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見星,一則是見徐氏態度羞憤,當是真沒勾上府尊大老爺的福分,二則他是長輩,就是一時做錯了什麼,展見星一個侄兒還不只好受着,難道還敢對他怎麼樣不成?抓了這個小的,也就等於挾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聽話。
不想,他張口攀出代王府來!
“星哥兒,你孩子家不懂得輕重,可別什麼都往外胡說。”田氏聲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虛,補了一句道,“再說,誰搶你家東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進城,看你們這鋪子大敞着,怕遭了賊,才替你先把東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過之後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爲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門去了,就算後來把你們放了出來,這仇也是結下了,怎可能還要你去給王孫貴人當伴讀。”
展見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氣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對看一眼,猶豫住了。
田氏勉強道:“星哥兒,你要麼是說瞎話唬人,要麼就是真瘋了——那鬼門關也是人能去得的。”
卻是越說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誰聽了去。
展見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給我和娘留下四面牆壁,左右沒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罷了。我現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爺的伴讀,大伯,大伯母,你們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證,現在就去,若不敢,就別總擋在這裡了,我們還要做生意。”
她這話說得不算客氣,更不恭敬,但她口聲越硬,展大伯與田氏越是意識到她可能沒撒謊——否則那時候怎麼使得動羅府尊?現在又怎麼敢一點都不買他們的賬?
田氏看看展見星,又看看徐氏,終於忍不住失聲:“你們瘋了?!”
這件事在徐氏心裡始終是個隱憂,她聽了氣道:“還不都是你們逼的!”
連徐氏也是這麼說,展大伯與田氏終於滅失了最後一絲僥倖。
這下兩人的臉色已經不只是“像見鬼”了,而是真見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實在跟鬼門關無異,官字兩張口再能壓人,總還有個裝樣子的律法在,還能掙扎上兩句,跟代王府則是連這一點點的道理都講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順眼就能敲死你,這種橫禍,誰能不怕。
現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窩禍害還活蹦亂跳着呢。
田氏手裡的小半個饅頭都有點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們走吧,還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點站不住,不過他懼怕裡更生出惱火來:“簡直是胡鬧,我告訴你們,你們自己闖的禍,自己兜着,不許連累到家裡來,聽見沒有?家裡什麼都不知道!”
聲色嚴厲地說完,他又瞪了展見星一眼,才轉頭跟田氏走了。
頭也不回,走得飛快。
……
展見星無語。
她雖有引虎拒狼的念頭,也沒想到代王府的名頭這麼好用。
不過徐氏的擔心又被勾了出來,因此嚇跑了展大伯夫婦也不覺得有什麼可高興的,還嘆了口氣。
展見星聽見,轉頭安慰道:“娘,別多想了,我去王府裡唸了半個月書,不都好好的?我謹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會有事——”
她話音忽然頓住,他們在攤位前爭執了這些時候,引了些好奇的路人駐足圍觀,展大伯夫婦走了,沒熱鬧可看,這些人也就陸續散了,卻有兩個,還杵在不遠處沒動,就顯出來了。
竟是朱成鈞和他的小內侍秋果。
展見星心內頓時訝異,她不知道朱成鈞怎麼會出府,還出現在了這裡,眼瞧着朱成鈞跟她對視一眼後,領着秋果越過幾個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她不及細想,拱手行禮:“九爺。”
又小聲跟徐氏介紹,“娘,這就是跟我在一處讀書的其中一位王孫。”
徐氏驚訝:“啊?”
便有些手足無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亂,她已經不記得朱成鈞了,慌張裡下意識按照平常人家的禮數來招呼道:“哥兒長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這裡吃飯吧?”
朱成鈞看上去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又停頓一下,再然後,他點了頭。
徐氏話出口便後悔,覺得自己禮數太粗了,但見朱成鈞居然答應,她鬆了口氣,馬上高興起來,轉頭囑咐展見星道:“星兒,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來。”
她又多抓了把銅錢,怕去晚了買不到新鮮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見星被留在攤位前,獨自面對朱成鈞,費解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娘不過隨口一句客套話,他還真答應了?
他想什麼啊?
她沒話說,朱成鈞是有的,還非常利索,先對她道:“我都聽見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脅,“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寫了,不然我就告訴七哥。”
展見星:“……”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小九比大家想象的壞,星星自己可以搞定極品親戚,不要他幫忙,他不但沒有英雄救美,他還雪上加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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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手一個小劇場:
惡霸學渣朱小九:幫我把作業寫了,不寫整你。
冷酷學霸展見星:你看誰整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