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朱成鈞的態度還和年前一般,愛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鈳似的開口就刻薄人,展見星和許異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後面一起往紀善所走。

路上沒再碰着什麼事,紀善所裡,楚翰林已經起來,見他們來,把他們引到了旁邊一間屋裡,這屋子是專門佈置給楚翰林講學用的,裡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還擺着筆墨紙硯。

展見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帶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擺的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許異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兩個的目光,笑道:“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來的,與你們使用,盼你們好好讀書,陪伴督勸王孫向善。”

讀書人,沒有不喜歡好文房的,兩人聽了都覺開心,便是展見星也暫拋了對代王府的惡感,一起拱手遙拜道:“多謝王妃娘娘。”

這個時候,朱成鈳也來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輕暖絨毛擁着細白臉頰,仍是一身喧囂富貴氣息,與朱成鈞的棉袍形成惹眼對比。

其實朱成鈞的棉袍也並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質料光潔,色澤明晰沉穩,領邊袖口都繡着祥雲紋樣。

只是凡事就怕對比,朱成鈳往他身邊一站,他就又顯得簡素了。

朱成鈳未語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親怕我晚了,對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喚我起來,不想還是比別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來。”

學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錯,道:“你並沒有晚,只是他們太早了些,這個時辰剛好,以後都這時來便好。”

朱成鈳當着楚翰林很好說話,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學,開課之前,學生們要先行過拜師禮,不過展見星和許異只是伴讀,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門下,便只是隨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時禮畢,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學生們各自入座,楚翰林剛欲說話,門外大步走進一個人來。

是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四五歲,頭戴翼善冠,穿袍圍革帶,負手進來笑道:“我來晚了,打攪侍講授課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認出來人,離席拱手:“大爺。”

朱成鈞也站了起來,來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長子朱成錩。

在禮法上,這位朱成錩是代王爵最具資格的繼承者,只是因王府行爲不端多次出事,幾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懸,朱成錩身上什麼敕封也沒有,只得被人含糊稱一聲“大爺”罷了。

朱成鈳慢吞吞跟着站了起來,展見星和許異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來。

朱成錩的相貌與朱成鈞有三四分相像,但氣質很不相同,倒更近似於朱成鈳,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榮富貴。他笑道:“侍講不必客氣,成鈞這小子有些貪玩,開課第一天,我本打算親自送他過來,叫他好生聽侍講的話,不想,家裡出了點事,將我耽擱住了。”

楚翰林平穩眸光不動,實則心裡已知道他說的何事——倪嬤嬤和春英吵鬧的地方離紀善所不遠,早有好事的人探聽到,回來當個新鮮話兒嚼舌過了。

楚翰林當時沒有插嘴,此時也只當不知道,微笑道:“大爺客氣了,九爺小小年紀,倒是難得一份穩重。”

朱成錩在朱成鈞低垂的後腦勺上掃了一眼,本是一掠而過,餘光瞥見立他旁邊的朱成鈳,怔了一下,又掃回朱成鈞身上,盯了一眼,皺了下眉,才又舒展開來道:“他面上看着還好,其實裡頭淘氣得很,成日坐不下來。若不是因此,也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引了皇伯父生氣。”

“往後就好了,有侍講這樣的名師,想來這小子總會開竅,若他還像從前一樣,懶怠用功,侍講不要替他遮瞞,只管來告訴我,我必教訓他。”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會不學無術到這個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絲不露,只道:“九爺眼目澄澈,內裡自有文秀。”

“但願如此罷。不打攪侍講了,我家裡那事還在鬧着,得回去處置——”朱成錩欲言又止地,丟出半截話頭,又嘆了口氣,“唉,家業大,人口多,有時管不過來,外人看着不像樣,往往以爲是我們怎麼了,其實哪裡是呢!”

他說着話,眼神在楚翰林臉上掃着,楚翰林那春風般的微笑卻連個弧度都不曾變上一變,只道:“大爺慢走。”

他提出告辭,楚翰林隨之送客,那麼,朱成錩只好走了,帶着他的未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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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紀善所,朱成錩的臉色未變,但一路不發一語,跟他的內侍察覺到他心緒不佳,大氣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後面。

朱成錩住在內廷東路一處叫做謹德殿的宮室裡,他說“有事”不全是虛言,此時院子角落裡跪着一個內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嬤嬤發生短暫衝突的張冀。

朱成錩從他身邊走過,恍若未見,張冀擡頭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襬,但見他腳步遠去,終究未敢,肩膀頹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風中。

內室裡溫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頭理衣服,幾件華貴的裘氅在炕上攤得滿滿當當。

見到朱成錩進去,陶氏忙站起來,笑道:“大爺回來了。”

朱成錩往炕上瞥了一眼,沒接她的話,只是問:“我叫你給小九那邊添些東西,把他打扮得像個樣子,別出去縮手縮腳的,你給他添了什麼?”

陶氏有些莫名,脣邊原來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爺這是什麼了?大爺的話,妾身自然是聽了照辦的,趕着年前就給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爺抱怨了?”

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聲,道,“從前他過的是什麼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爺略看重他些,給他添了東西添了人,他倒輕狂起來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兒禁不住擡舉——”

“你東拉西扯些什麼,不是小九說的。”朱成錩冷道,“是我長了眼,親身瞧見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鈳站一起,寒酸得好像個伴讀。”

“這——這有什麼問題?”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驚起來,“爺,你不會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親爹親孃在,自然憑他怎麼花費。我們不過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運了,如今府裡的艱難時候還沒過去,都照七郎那麼來,日子就沒法過了。”

朱成錩伸手指向炕上:“沒法過?那這些是什麼?”

陶氏:“這、這是——”

“你不會說這是給爺做的吧,你當爺瞎,連個尺寸也認不出來?”朱成錩的語氣終於放重,帶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舉着直接問到陶氏臉上,“又是給你孃家侄子的?你侄兒金貴,不過是個千戶的兒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爺的兄弟倒挨不着邊?”

陶氏被問得無言以對。她孃家侄子和朱成鈞一樣大,比朱成錩就差得遠了,這怎麼扯也扯不過去。

好一會,辯解出來一句:“七郎身體不好,自幼有個弱疾,我侄兒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輕暖,這麼保養着,近來似乎好了些,我纔想給我侄兒也——”

“七郎是真打孃胎裡坐了病,你侄兒上回來,滿府裡撒歡,他有個屁的弱疾。”朱成錩張口就拆穿了,轉頭喊人:“把張冀叫進來。”

很快,張冀進來了,他跪了好一陣了,被凍得舉止有些僵硬緩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尋個理由辯解,又不敢開口。

朱成錩沒看她,直接把皮氅丟到張冀身上:“你把這衣裳給九郎送去,務必當着楚修賢的面送,再說給九郎,天還寒着,叫他下學的時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風。”

張冀先應道:“是。”又忙哀求,“大爺,春英她——”

朱成錩恍若未聞,只是低頭又翻檢起炕上的大毛衣裳來。

陶氏要將功補過,忙衝張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恥,爺已饒了她的命,你還囉嗦什麼?好好給爺辦差,纔是你的出路,只會跟主子糾纏耍賴,別說你妹子了,連你也別想得好!”

張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終於還是把話吞了回去,主子現在還用他,他還有指望,要是被徹底厭棄,連主子的面都見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這兩句話工夫,朱成錩已又從炕上翻出兩件裘衣來,一起丟到張冀懷裡:“這兩件,帶回去小九屋裡,留着給他家常換着穿。還有什麼缺的,你再來告訴我。”

張冀消沉地應了聲,見朱成錩再沒別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裡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謂府裡艱難的話,其實不是哭窮,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雖說祿米還是按時發放,但暗地裡那些收益幾乎斷完了,陶氏這幾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攢出來的,結果輕飄飄就被截走了。

還是截給那個從來像雜草般隨便生長在府裡的朱成鈞。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錩道:“大爺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錩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慫了,音量變小:“大爺,我不是那個意思——”

到底哪個意思,她也說不出來。

朱成錩有點不耐煩,終於點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從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學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熱了一下,又反應不過來:“啊?”

“二叔爲什麼要把成鈳送到楚修賢那裡,你就從沒想過嗎?”

陶氏試探着道:“討好楚修賢,讓楚修賢向皇上說他的好話?”

“你還不算太笨。”朱成錩終於點了下頭,“不過,除此之外,成鈳還專門點了展家那小子當伴讀,這就是明擺着要給皇伯父看他改過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個粗人,動起心眼來也夠瞧的。”

陶氏道:“他動也是白動,爺長房嫡長,才最應該繼承親王爵位。”

朱成錩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搖頭:“話是這麼說,但裡面有個此消彼長的道理,他那邊一個勁兒往皇伯父面前裝樣討好,成鈞也是皇伯父聖旨裡親筆提到的,保不準皇伯父哪天就問起來。他跟成鈳站一處,卻樣樣被比下去,學問就不說了,只說他自己貪玩,穿戴這些眼跟前的東西也差一截,楚修賢稟報上去,豈不顯得是我這個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爺真是聰明,我先就沒想到這些。”

朱成錩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聽見二叔送了成鈳纔想到的,他得現搭起一個架子唱戲,我們現成的人,爲什麼不用?往後,你把對你那侄兒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聽到沒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後我就拿九郎當親弟弟待。”

朱成錩滿意地笑了笑:“這就對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麼,試探地道:“爺,春英那丫頭既是個輕薄胚子,張冀也難使喚了,放到九郎身邊不見得妥當,不如——”

朱成錩截斷了她:“張冀我還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實是怕有張冀在,那個“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頭又回來,但朱成錩話說得強硬,她不敢相爭,只得道了聲:“是。”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搞事。